淩晨的海風帶著浸入骨髓的涼意,吹散了夏夜的悶熱,也吹得孟家小院那棵老榆樹的葉子嘩啦啦作響。
東屋裡,王秀娥看著懷裡睡得香甜的孫女,又側耳聽著西屋那邊早已沒了動靜,臉上憂色更重。
老頭子孟繁林已經收拾好了簡單的漁具——一盤舊的掛網,一個魚簍,一把船槳,正蹲在門口,吧嗒著最後一口旱煙,眉頭緊鎖,渾濁的眼睛望著灰蒙蒙的天際,歎了口氣。
“唉……”他又歎了口氣,把煙袋鍋子在鞋底上磕了磕,站起身,“走吧,早點去,還能趕個潮頭。”
王秀娥跟著走出來,擔憂地說:“他爹,真一個人去?要不……還是去後街叫上繁江?好歹有個照應。”孟繁林有個堂弟叫孟繁江,排行老二,家裡日子也緊巴,偶爾會跟著孟繁林出海,分點魚獲。
孟繁林搖搖頭,花白的頭發在晨風中顯得有些淩亂:“叫人家乾啥?咱這破船,多少年了,也下不了大網,就這點掛網,一個人湊合也能弄。多了個人,還多分一份,不值當。”
老爺子心裡有杆秤,不想欠人情,也覺得沒啥大收獲,不值當麻煩彆人。
“那你小心點,彆往深裡去,聽說前幾天老海狼那邊浪頭不小。”
王秀娥不放心地叮囑著,一邊幫老伴把漁具拎起來。
就在這時,“吱呀”一聲,西屋的門開了。
孟禮歡走了出來。
他已經穿好了衣服,一件洗得發白的舊工裝背心,一條大褲衩,腳上趿拉著一雙破舊的塑料涼鞋。
頭發亂糟糟的,眼裡帶著血絲,但精神頭卻異常足,甚至有一種王秀娥從未見過的銳利和……急切?
“爹,娘。”孟禮歡喊了一聲,聲音有些沙啞,卻透著一股堅決。
孟繁林和王秀娥都愣住了,驚訝地看著他。
這太陽真是打西邊出來了?
往常這個時候,孟禮歡不睡到日上三竿是絕不起炕的,今天居然這麼早?
而且看這架勢,像是要出門?
“你……你乾啥去?”孟繁林下意識地問,語氣裡充滿了警惕。
這小子,該不會又是憋著啥壞,想偷偷摸摸拿點啥東西出去換錢吧?
孟禮歡走到水缸邊,拿起瓢舀了半瓢涼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冰涼的水刺激得他一個激靈,徹底驅散了最後一點睡意。
他抹了把嘴,看向父親,直接說道:“爹,我跟你出海。”
“啥?!”
孟繁林和王秀娥異口同聲,眼睛瞪得老大,仿佛聽到了天方夜譚。
孟繁林甚至下意識地掏了掏耳朵,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啥?你要乾啥去?”
“跟你出海,打魚。”孟禮歡重複了一遍,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
“你?”孟繁林上下打量著兒子,像是第一次認識他一樣,隨即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譏諷和不信,“就你?你會個啥?彆到時候暈船吐得昏天黑地,還得老子伺候你!滾回屋挺屍去,彆給我添亂!”
不是孟繁林看不起自己兒子,實在是孟禮歡過往的“戰績”太過輝煌。
小時候帶他上過一次船,哭天喊地差點沒掉海裡去。
長大後更是對出海打魚這種辛苦活避之不及,寧可餓著也不願受這個累。
今天居然主動提出要出海?
這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嗎?
王秀娥也趕緊勸道:“歡子,你彆鬨了!海上可不是鬨著玩的,你爹一個人就行,你去乾啥?再掉海裡!聽話,回屋去!”
孟禮歡就知道會是這個反應。
他深吸一口氣,知道光用說的沒用。
他走上前,不由分說,一把從母親手裡接過那盤沉重的掛網,利落地甩在肩上,又彎腰拎起魚簍和船槳,動作雖然算不上多麼老練,卻也透著一股子乾脆利索,絲毫沒有往日那種懶散拖遝的模樣。
“爹,娘,我沒鬨。”他看著二老,眼神異常認真,“以前是我不懂事,混賬。從今天起,我改。家裡的活,我乾。錢,我掙。船,我跟你一起出。多個人,多份力,也能下深點水,多打點魚。”
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完全不像那個吊兒郎當的街溜子能說出來的。
孟繁林和王秀娥徹底懵了,麵麵相覷,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震驚和難以置信。
這小子……是中了邪了?
還是昨晚睡覺讓門框擠了腦袋?
怎麼一夜之間,像變了個人似的?
不僅起了大早,還要主動乾活?還說出這麼一番人話來?
孟繁林狐疑地圍著兒子轉了一圈,甚至想伸手摸摸他的額頭,看看是不是發燒燒糊塗了。
“你……你真要去?”孟繁林還是不敢相信。
“真去。”孟禮歡點頭,“爹,走吧,潮水不等人。”
孟繁林看著兒子那堅定的眼神,雖然覺得詭異無比,但心裡某根弦似乎被輕輕撥動了一下。
哪個當爹的不希望兒子成器?
哪怕這希望渺茫得如同鏡花水月。
萬一……萬一這混小子真轉性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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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猶豫了一下,又看了看老伴。
王秀娥也是一臉複雜,最終遲疑著點了點頭:“他爹……要不……就讓歡子跟你去試試?興許……興許真懂事了?”
這話她說得自己都沒啥底氣。
孟繁林一跺腳:“行!你要去就去!我可把醜話說前頭,上了船就得聽我的!要是喊苦喊累瞎折騰,看我不大耳刮子抽你!”
“哎!聽爹的!”孟禮歡答應得異常痛快,肩上扛著網,手裡拎著家夥事,率先就朝院外走去。
孟繁林看著兒子那突然變得挺直了些的背影,又愣了幾秒,才趕緊跟上,嘴裡還嘟囔著:“邪門了……真他娘的邪門了……”
王秀娥追到門口,看著一老一少兩個身影消失在黎明前的薄霧裡,臉上憂色未退,雙手合十,對著天空拜了拜:“老天爺保佑,海龍王保佑……可千萬彆出啥事啊……”
去海邊的路上,遇到幾個早起的屯裡人,看到孟家父子這個組合,也都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繁林叔,這麼早?呦?歡子也……這是要出海?”有人打招呼,語氣裡充滿了驚奇。
孟繁林老臉有些掛不住,含糊地嗯啊兩聲。
孟禮歡卻像是沒聽見,目不斜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身後傳來低低的議論聲。
“我沒看錯吧?孟家那街溜子要跟他爹出海?”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拉倒吧,準是又沒錢耍了,想去海上晃蕩一圈,指不定憋著啥壞呢!”
“就是,狗能改了吃屎?”
那些話語如同針一樣刺來,孟禮歡卻恍若未聞。
上輩子,比這難聽十倍百倍的話他都聽過。
如今,他隻想用行動證明一切。
靠山屯的海邊,停泊著十幾條大大小小的木漁船。
孟家的船是其中比較破舊的一條,船體不大,風吹日曬,木頭有些發黑,船幫上還有幾處明顯的修補痕跡。
來到船邊,孟繁林習慣性地就要先上船,卻被孟禮歡攔住了。
“爹,我先上。”孟禮歡說著,不等父親反應,率先跳上了有些搖晃的船,然後轉身,極其自然地向父親伸出手,“爹,慢點,我拉你。”
孟繁林看著伸到自己麵前的那隻年輕卻粗糙的手,再次愣住了。
這小子……還會來這一套?
他狐疑地搭上手,借著兒子的力道上了船。
孟禮歡的手很有力,抓得很穩。
上了船,孟禮歡不用吩咐,就開始熟練地檢查船槳、纜繩,又把肩上的掛網仔細地整理好,放在順手的位置。
那一係列動作,雖然算不上行雲流水,卻也透著一股子內行人才有的麻利勁兒,根本不像個第一次出海的生手。
孟繁林在一旁看著,心裡的怪異感越來越濃。
這小子……什麼時候偷偷學過這些?
不可能啊!
他整天不是喝酒就是耍錢,哪有功夫摸船?
“爹,坐穩了,我解纜了。”孟禮歡說著,彎腰解開了拴在木樁上的纜繩,然後拿起船槳,熟練地插入水中,用力一撐。
小船輕巧地離開了岸邊,向著泛著魚肚白的海麵滑去。
海風迎麵吹來,帶著鹹腥和自由的味道。
孟禮歡站在船頭,奮力劃著槳。
肌肉記憶似乎在慢慢蘇醒,雖然這具身體還年輕,但上輩子在遠洋漁船上磨練出的技巧和力量感,正一點點回歸。
船槳在他手裡變得聽話起來,小船破開平靜的海麵,速度竟然不慢。
孟繁林坐在船尾,看著兒子劃船的背影,眼神複雜極了。
這劃槳的架勢,這控船的穩當勁兒……
沒有幾年的功夫,絕對練不出來!
可這混小子哪來的功夫?
真是活見鬼了!
他忍不住開口問道:“歡子,你……你啥時候學會劃船了?還像模像樣的。”
孟禮歡劃槳的動作頓了一下,頭也沒回,含糊地答道:“以前看爹劃,看多了就會了。這有啥難的。”
看多了就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