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子東頭那幾聲淒厲的慘叫，像冷水滴進滾油鍋，瞬間炸醒了靠山屯沉寂的夜，又迅速被更深的死寂吞沒。
家家戶戶窗後的燈光明明滅滅，耳朵支棱著，心提到了嗓子眼，卻沒人敢點燈出門瞧個究竟。
那聲音裡透出的狠勁兒和絕望，讓最潑辣的婆娘都縮了脖子。
孟禮歡躺在炕上，能清晰地感覺到懷裡韓晶晶的顫抖，像秋風裡的葉子。
“彆怕，”他聲音低沉，手掌穩穩地拍著她的背，目光卻穿透黑暗，盯著糊了舊報紙的屋頂，“野狗爭食罷了，吵一陣就消停了。”
韓晶晶將信將疑，但那駭人的動靜確實很快平息，隻剩下心臟咚咚的撞擊聲和窗外愈發惶恐的犬吠。
她在丈夫平穩的呼吸聲裡，慢慢鬆弛下來，重新陷入不安的睡眠。
孟禮歡卻一夜無眠。他知道，劉刀子的“戲”，唱完了。
天剛蒙蒙亮，屯子裡就像水滴進了螞蟻窩，壓抑的嗡嗡聲從各個角落彌漫開來。
消息像長了翅膀，撲棱棱地飛進每家每戶的炕頭灶間。
孫瘸子家、王二狗家、李三麻子家，同時遭了“大災”！
孫瘸子家：院門虛掩，一股尿騷味混著血腥氣飄出來。孫瘸子躺在炕上，另一條好腿腫得發亮，裹著臟兮兮的布條，哎喲哎喲地慘叫著，眼神渙散，見了生人就往被窩裡縮，嘴裡顛三倒四地念叨“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他家土坯院牆上，一個用不知名紅色染料像是混了牲畜血）畫出來的巨大叉號，觸目驚心。
王二狗家：窗戶紙全被捅破了，碎玻璃碴子濺了一院子。屋裡鍋掀碗碎，鹹菜缸倒了，淌了一地渾濁的酸水。王二狗本人鼻青臉腫，嘴角破裂，蹲在牆角哆嗦，問啥都搖頭，眼神裡全是恐懼。
李三麻子家：情況類似，更絕的是，他藏在炕席底下的幾盒偷來的香煙、還有半瓶散裝白酒，被翻出來，砸碎在當院，混合著泥土，一片狼藉。
更重要的是，這三家屋裡屋外，都明晃晃地扔著些小玩意兒——李老栓家丟的銅煙鍋頭、張寡婦家不見了的半新搪瓷盆、還有幾塊明顯來路不明的碎花布……這都是他們平日手腳不乾淨摸來的！
這下，性質全變了！這不是簡單的打架鬥毆，這是精準的清算！既是懲罰，又是揭老底！
屯子裡炸了鍋，又迅速陷入一種詭異的靜默。人們交換著眼神，驚懼、疑惑、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快意。議論聲都壓得低低的：
“老天爺開眼…這是報應啊！”
“誰乾的？這也太…太狠了…”
“噓…小點聲！沒看見扔出來的東西？這是惹了不能惹的人了…”
“還能有誰？想想他們最近得罪誰了？天天擱那兒嚼誰家的舌根子？”
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都瞄向了孟家那氣派的新房院子。但這一次，眼神裡不再是嫉妒和探究，而是深深的敬畏，甚至恐懼。孟禮歡上次在碼頭發狠放話的情景，再次浮現在眾人腦海，如今看來，那絕不是虛張聲勢！
王秀娥一大早出門倒灰，迎麵碰上孫老歪的媳婦。那婆娘以前見了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今天卻像被燙了似的，猛地低下頭，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囁嚅著喊了聲“嬸子”，腳底抹油般溜了，差點摔個跟頭。
王秀娥愣在原地，一頭霧水：“這…這是咋了？撞邪了？”她嘀咕著往回走，又看見幾個平時嘴碎的婆娘，遠遠看見她，要麼假裝沒看見拐進岔路，要麼趕緊低下頭搓衣角。
她回到院裡，對正在喂雞的孟繁林說：“他爹，邪門了！今兒個屯裡人咋都怪怪的？見俺跟見了鬼似的？”
孟繁林撒了一把穀子，看著爭食的雞群，渾濁的眼睛眯了眯，吧嗒一口旱煙，緩緩吐出：“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有些人呐，是心裡有鬼了。”他目光掃過院子角落那堆失而複得、如今顯得格外紮眼的木料，心裡跟明鏡似的。
韓晶晶也感覺到了變化。她去井台挑水，以前那些疏遠她的媳婦姑娘，竟然有人主動幫她打水，還小聲問她：“晶晶，最近…沒啥事吧？”語氣裡帶著討好和試探。
韓晶晶搖搖頭，心裡卻鬆快了不少，那層一直罩著她的、無形的壓抑感，似乎真的消失了。
孟禮歡像沒事人一樣，吃過早飯就去了碼頭，仔細檢查“海龍號”。船身那被刮花的痕跡還在，但他撫摸著冰冷的木板，心裡卻一片平靜。他看到碼頭上幾個相熟的漁民，眼神躲閃了一下，又努力擠出笑容跟他打招呼，語氣裡帶著前所未有的客氣，甚至…諂媚。
他知道，劉刀子這劑猛藥，下對了。疼，才能讓人記住。怕，才能讓人老實。
中午時分，一個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消息傳來——孫瘸子他爹，孫老歪，提著一小筐雞蛋，拄著拐棍，一步一挪地來到了孟家院門口。
老頭兒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對著聞聲出來的王秀娥和孟繁林，腰彎得幾乎要到地上，聲音帶著哭腔：“繁林老弟，秀娥大妹子…俺…俺教子無方…那個畜生…他不是東西！他乾了缺德事…得罪了歡子…該打！該打！這點雞蛋…給…給歡子補補身子…求你們…高抬貴手…放他一馬吧…再也不敢了…”
王秀娥嚇了一跳，手足無措。孟繁林麵色沉靜，上前扶起孫老歪，把雞蛋筐推了回去：“老歪哥，這是乾啥。孩子們的事，咱老輩人不管。歡子啥也沒說，啥也沒做。你家瘸子要是真做了虧心事，那自有天收。這雞蛋，拿回去給瘸子養傷吧。”
他的話滴水不漏，既沒承認也沒否認，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壓力。
孫老歪千恩萬謝，幾乎是逃也似的走了。
看著孫老歪佝僂的背影，孟繁林歎了口氣，搖搖頭，對王秀娥低聲道：“這回，該消停了。”
經此一役，靠山屯的氛圍徹底變了。關於孟家的所有閒言碎語瞬間絕跡。人們提起孟禮歡，不再隻是“運氣好”，而是帶上了“有能耐”、“狠角色”的標簽。敬畏，取代了嫉妒。
孟禮歡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不需要人人愛戴，但他需要無人敢輕易招惹。隻有這樣，他才能安心地帶著這個家，往更好的日子奔。
隱藏的釘子被拔除了，外部環境掃清了。孟禮歡站在“海龍號”的船頭，看著平靜的海麵，心中再無掛礙。
是時候了。是時候組建起真正屬於自己的海上隊伍，讓這條灌注了心血和希望的船，載著他的夢想和家人的安穩，真正揚帆遠航了。
他的目光變得堅定而深遠，投向了那水天相接的蔚藍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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