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養心殿東暖閣。
乾隆皇帝麵前的禦案上,堆積著來自揚州的兩份奏折。一份是江蘇巡撫彰寶與兩淮鹽政尤拔世聯名的案情詳奏,厚厚一疊,詳細羅列了截至目前查明的“引餘公銀”收支情況、總商黃源泰的供詞、以及涉及前任鹽政普福、高恒,前鹽運使盧見曾等人的初步證據鏈。另一份,則是軍機處遵旨議罪的密折,提出了對涉案官員的初步處理意見。
殿內靜得可怕。侍立的太監宮女們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一絲聲響便會引爆那壓抑的雷霆。乾隆的臉上看不出喜怒,但那雙微微眯起的眼睛深處,卻翻湧著駭人的風暴。他修長的手指,正一下下敲擊著那份案情詳奏,發出沉悶的聲響,每一下,都仿佛敲在殿內眾人的心尖上。
“好啊……真是好得很!”乾隆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像冰碴子一樣寒冷刺骨,“朕的鹽政,朕的運使,朕倚為心膂的臣工,還有那些富可敵國的總商……你們倒是給朕,演了一出好戲!”
他猛地抓起彰寶的奏折,聲音陡然拔高:“一千零九十餘萬兩!二十二年!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被你們這群蛀蟲,一點一點地掏空!南巡?辦貢?公務?好一塊遮羞布!黃源泰已供認,僅他經手,流入高恒私囊的,便有十餘萬兩!盧見曾滿室‘風雅’,多少是由這沾著鹽漬的銀子換來?!還有那普福,好一個‘失察’、‘禦下不嚴’,一萬八千兩銀子進了自家彆業,一句‘惡奴背主’就想搪塞過去?當朕是三歲孩童嗎?!”
“砰!”禦案被拍得巨響,茶盞震落在地,摔得粉碎。李玉嚇得一哆嗦,連忙示意小太監上前收拾,自己則屏息垂首,不敢稍動。
“皇上息怒!”侍立在旁的軍機大臣、大學士尹繼善,戶部尚書於敏中等人連忙跪下。
“息怒?你們讓朕如何息怒!”乾隆霍然起身,胸膛劇烈起伏,指著地上的碎瓷片,“這是朕的江山!是列祖列宗櫛風沐雨打下的基業!如今卻被這些碩鼠啃噬得千瘡百孔!鹽課乃國家命脈,兩淮更是命脈之心!如此貪墨,動搖的是國本!損毀的是朕的顏麵!”
他越說越氣,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更可恨者,是這上下相蒙,沆瀣一氣!從鹽政到運使,從總商到胥吏,竟能織成如此大一張網,將千萬兩白銀隱匿二十餘年而不被察覺!若非尤拔世偶然揭破,爾等是否打算將這國庫掏空方休?!朝廷的綱紀何在?法度何在?!”
他拿起軍機處的議罪密折,掃了一眼,更是怒極反笑:“絞監候?流放?抄沒?……軍機處的諸位先生,倒是慈悲為懷!如此滔天大罪,僅止於此嗎?!”
尹繼善以頭觸地,顫聲道:“皇上明鑒!高恒、普福、盧見曾等人,罪證確鑿,自當嚴懲。然……然高恒畢竟是慧賢皇貴妃親弟,盧見曾年事已高,且在士林中素有清望……若處置過於嚴苛,恐……”
“恐什麼?”乾隆厲聲打斷,目光如利劍般射向尹繼善,“恐寒了皇親國戚之心?恐傷了士林清議?尹繼善!朕問你,是國法重,還是私情重?是綱紀重,還是虛名重?!他們貪墨之時,可曾想過國法?可曾顧念朕的顏麵?!”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湧的氣血,聲音恢複了帝王的冰冷與決斷:“傳朕旨意!”
殿內所有人凜然屏息。
“兩淮鹽引一案,涉案官員,罪大惡極,天理難容!前兩淮鹽政高恒,婪索貪賄,數額巨大,著即革去一切職銜,鎖拿進京,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嚴審定罪!前兩淮鹽政普福,貪墨公帑,狡辯卸責,著即拿問!前兩淮鹽運使盧見曾,看似風雅,實藉官箴,收受巨額賄賂,著即革去功名,鎖拿進京候審!總商黃源泰及一乾涉案商人,一並嚴懲,所有貪墨家產,悉數抄沒充公!”
旨意一道道頒下,如同冰冷的鐵錘,砸碎了高恒等人的僥幸,也震懾著整個朝堂。
“皇上聖明!”眾人叩首。
乾隆頓了頓,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臣子,語氣深沉:“此案,絕非止於懲辦幾個貪官墨吏。兩淮鹽務積弊至此,揚州官場糜至此,朕心實為痛恨!彰寶、尤拔世繼續嚴查,所有涉案人員,無論牽涉多廣,背景多深,一查到底,絕不姑息!朕要借此案,整飭鹽政,肅清吏治!要讓天下人都看看,朕的刀,鋒利否!”
“臣等遵旨!”
旨意由軍機處章京以最快的速度擬就,用印,發出。當那道明黃色的諭旨被快馬加鞭送出紫禁城時,整個京城的上空,仿佛都籠罩上了一層肅殺之氣。
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迅速在朝野間傳開。有人拍手稱快,認為皇上英明果斷;有人兔死狐悲,擔心牽連自身;更有人開始暗中活動,試圖在最後的審判中,施加影響,保全一二。
而在後宮,聽聞自己弟弟被革職鎖拿的噩耗,雖已病體沉屙的慧賢皇貴妃(按曆史時間此時應已去世,這裡稍作藝術處理),掙紮著想去向皇帝求情,卻被宮人苦苦勸住。皇帝正在盛怒之時,此時求情,無異於火上澆油。
乾隆獨自留在養心殿,疲憊地靠在龍椅上。殿內已經收拾乾淨,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但他知道,這場由他親手掀起的風暴,才剛剛開始席卷。懲辦高恒等人容易,但如何從根本上扭轉這鹽務乃至整個官場的係統性貪腐風氣,才是真正的難題。這就像治理一條泛濫的大河,堵住幾個決口或許能暫解危局,但若不疏浚河道、加固堤防,下一次的洪峰,隻會來得更加猛烈。
他望著殿外灰蒙蒙的天空,喃喃自語:“但願這一劑猛藥,能喚醒幾分人心,震懾幾分鬼魅吧……”
天威如獄,法網恢恢。揚州城內的涉案之人,他們的命運,已然在皇帝的震怒中,被勾勒出了大致的輪廓。隻是這輪廓,是用朱筆蘸著鮮血畫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