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深秋,大連港飄來鹹腥的海風與戰爭的鐵鏽味。日本人的鐵蹄已踏破華北,關東軍在大連街頭橫衝直撞。我們柳樹屯的老百姓,白日裡低頭走路,夜裡緊閉門戶,唯恐惹禍上身。
我那時十六歲,在日本人吉田正雄的洋房裡做雜役。吉田是個怪人,不像其他日本人那樣凶神惡煞,反倒文質彬彬,自稱是“民俗藝術收藏家”。他的洋房坐落於柳樹屯西山腳下,是棟紅磚砌成的二層小樓,尖頂拱窗,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洋房裡擺滿了吉田從各地搜羅來的工藝品,其中最惹眼的是一尊約二尺高的瓷偶,白釉為底,彩繪和服,麵容似笑非笑,眼珠用某種透明琉璃製成,無論在哪個角度,都感覺它在盯著你瞧。
“這瓷娃娃叫‘孕婦’,是我們九州老家的吉祥物,能保佑家族興旺。”吉田有一次醉醺醺地向我炫耀,手指輕撫過瓷偶微隆的腹部,眼神癡迷。
可我總覺得那瓷偶邪門。自我進洋房做工起,就常見蒼蠅圍著它嗡嗡打轉,驅之不散。夜裡值班時,偶爾會聽見細微的脆響,像是冰麵開裂,循聲去找,又總是那瓷偶好端端立在原處。
洋房裡的中國幫工私下傳言,這瓷偶不乾淨。老廚娘趙大娘說,東北老早就有“活人瓷”的邪術,清末時就有過窯工把童男童女封入窯中祭窯的傳聞,說是孩子的魂魄能鎮住窯火,燒出的瓷器潤如凝脂,價值連城。
“小日本把這邪乎玩意兒擺屋裡,準沒安好心。”趙大娘悄聲對我說,“栓柱,你夜裡離那東西遠點兒。”
栓柱是我的小名。我爹兩年前被日本人抓去修工事再沒回來,娘哭瞎了眼睛,我不得不到吉田這裡討生活,掙點微薄薪水養家。我知道給日本人做事遭鄉親白眼,可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
重陽節前夜,大連下了第一場雪。吉田外出赴宴,留我一人看守洋房。風刮得緊,吹得窗戶咯咯作響。我照例巡視樓房,走到陳列瓷偶的東廳時,猛地停住腳步。
那瓷偶在哭。
兩道暗紅水痕從琉璃眼珠下延伸,滑過白瓷臉頰,像凝固的血淚。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像是爛肉混合廉價香粉,甜膩中帶著腐朽。
我湊近細看,驚得汗毛倒豎。瓷偶光潔的表麵不知何時布滿了細密裂紋,尤其是腹部,裂紋更深更密,正微微起伏,如同呼吸。那些裂縫裡滲出粘稠的、黃白色的膿液,成群的蒼蠅正叮啄其上。
瓷偶孕瘡了。
我連退幾步,胃裡翻江倒海。忽然,一陣微弱聲響鑽入耳朵,不是風聲,也不是蟲鳴,倒像是……孩子的嗚咽,細若遊絲,斷斷續續,分明是從那瓷偶內部傳來!
我嚇得魂飛魄散,扭頭就跑,一夜無眠。
第二天吉田回來,我戰戰兢兢稟報了瓷偶異常。出乎意料,他非但不驚,反而露出狂喜神色,撲到瓷偶前,激動得雙手顫抖。
“終於……終於孕成了!”他喃喃自語,完全忘了我的存在,“不枉我費儘心思尋來那‘窯心’……”
我心中疑竇叢生,悄悄退下,找到趙大娘訴說所見。她聽完臉色煞白,一把抓住我手腕。
“栓柱,那瓷娃娃肚子裡怕是有東西!俺聽老輩人講,真正的‘活人瓷’不是祭窯,是把死人骨灰混入瓷土,再用法術困住魂魄……若是用了童屍,怨氣最深,能成邪器,招災引禍!”
她壓低聲音:“俺懷疑,吉田這瓷偶裡頭封著孩子的骨頭!小日本啥傷天害理的事乾不出來?”
我心頭一震,想起吉田常去的那些地方——孤兒院、亂葬崗、甚至日軍看守的監獄。一股寒意順著脊梁骨爬升。
當晚,瓷偶的“孕瘡”越發嚴重。原本隻是滲膿,現在竟鼓起幾個碩大的膿包,薄如蟬翼的瓷壁下可見黃稠液體流動。那哭聲也清晰起來,夜深人靜時,整個東廳都彌漫著細弱、絕望的啜泣。
吉田徹底瘋了。他日夜守在東廳,對著瓷偶焚香叩拜,念叨著聽不懂的日語咒文,飯菜都要我送到門口。洋房裡的日本傭人也都行為詭異,眼神躲閃,仿佛共同守著什麼可怕秘密。
又過了三天,瓷偶腹部最大的一個膿包“噗”地破裂,濺出腥臭膿液,露出裡麵一小截森白的東西。
那是一小節指骨,人類的,細小得屬於孩童。
目睹此景,我如遭雷擊,所有懷疑都被證實。這美麗瓷偶之內,果真封藏著某個無辜孩子的遺骸!哭聲日夜不息,是那被困小魂的哀嚎!
我再無法忍受,仇恨與恐懼灼燒著五臟六腑。我想起失蹤的爹,或許也這般被日本人糟踐了性命。當夜,我偷藏了一把鐵錘。
我要砸了這邪物,放出那孩子,哪怕拚上性命!
子時剛過,洋房死寂。我摸黑潛入東廳,瓷偶在月光下泛著慘白幽光,腹部的指骨觸目驚心。哭聲愈加淒切,像是在催促我。
“俺來救你。”我啞聲說,舉起鐵錘,用儘平生力氣砸下!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瓷偶應聲而碎。但不是普通瓷器的崩裂,而是如同撕裂血肉——無數碎片四濺,湧出大量粘稠、惡臭的膿血,瞬間淹沒我的腳麵。膿血之中,赫然混著細小的、灰白的骨灰和未完全腐爛的兒童指骨!
與此同時,地底傳來沉悶轟鳴,整個洋房劇烈搖晃。我踉蹌後退,見那堆骨灰竟無風自旋,發出幽幽磷光。
“八嘎!”吉田的咆哮從身後傳來。他手持武士刀,麵目猙獰地衝來,其他日本傭人也舉著棍棒出現。
我無處可逃,絕望中抓起一把混著骨灰的瓷片碎渣,向他們擲去:“還你邪物!”
骨灰瓷渣漫天飛揚,奇異的一幕發生了——凡骨灰落處,地板、家具、甚至衝在最前的吉田臉上,瞬間生出無數嫩芽,又以驚人速度抽枝、長葉、綻開妖異豔紅的花朵!
罌粟花!眨眼之間,成片的罌粟花海吞噬了整個東廳,藤蔓瘋長,纏住吉田和那些日本人的手腳脖頸,越纏越緊。他們驚恐慘叫,被拖入瘋狂蔓延的花叢之下,隻剩咕嚕咕嚕的窒息聲。
花朵仍在瘋長,衝出房門,爬滿走廊,吞噬整棟洋房。磚牆被粗壯花藤擠得開裂,玻璃嘩啦粉碎。我被這恐怖又壯觀的景象震在原地,直到趙大娘衝進來拽我。
“栓柱!快跑!邪術反噬了!”
我們拚命逃出正被罌粟花海吞沒的洋房。回頭望去,紅磚小樓已被無邊無際的血紅花海完全覆蓋,隻剩下模糊輪廓。花海之中,似乎有無數孩童身影在嬉笑奔跑,又漸漸淡去。
風雪更大了,吹散那濃鬱花香,也吹動我滿襟熱淚。
後來鄉親們傳言,西山腳下日本人的洋房一夜之間被罌粟花海吞沒,連地基都沒剩下。開春後,那片地方竟真的長出一片野罌粟,比彆處更紅更豔,但再無人敢靠近。
隻有我知道,那花海之下埋藏著怎樣的罪惡與救贖。那個冬天,我仿佛一夜長大。我辭了工,用積蓄照顧母親,後來加入了抗聯的隊伍。
我再沒見過那樣紅的花,像血,像火,燃燒在我十六歲的記憶裡,也燒透了一個時代深重的罪孽。
喜歡東北民間異聞錄請大家收藏:()東北民間異聞錄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