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〇年的長白山區,秋風比往年更刺骨些。農曆八月初七,天色陰沉得像塊生鐵,吳老蔫背著藥簍子在山道上蹣跚而行時,心裡已經開始後悔。他本該聽老伴的勸,不去鑽這深秋的老林子,可女兒小梅下個月的學費還差一大截,他想著再采些五味子、挖點野山參,好歹湊夠那二百塊錢。
吳老蔫本名吳滿倉,因性子悶、不愛說話,村裡人都叫他老蔫。年過半百,在山溝溝裡活了一輩子,最遠隻到過七十裡外的縣城。
“要變天了。”他抬頭看看烏雲壓頂的天空,加快了腳步。
第一滴雨砸在他額頭上時,吳老蔫正走到老鷹溝一帶。這裡離村子已有二十多裡山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唯一能躲雨的地方,就是半山腰那座荒廢多年的山神廟。老輩人說那廟民國年間還有香火,後來破四舊時被砸了一通,再後來就徹底荒了。
吳老蔫猶豫了一下。山裡人有忌諱,寧可淋雨也不輕易進荒廟,尤其是這種年久失修的古廟。可眼看雨越下越大,他咬咬牙,還是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貓腰鑽了進去。
廟內比外麵更暗,空氣中彌漫著黴味和塵土的氣息。殘破的蛛網掛在房梁上,如同垂死的幽靈。正中央的佛像早已斑駁不堪,金漆剝落,露出裡麵黑褐色的泥胎,一隻手臂已經斷裂,散落在角落。唯有那雙眼睛依然半睜半閉,似笑非笑地俯視著闖入者。
吳老蔫卸下藥簍,在廟堂角落收拾出一塊乾淨地方,從簍子裡取出火柴和一小捆鬆明——山裡采藥人的習慣,隨時備著生火之物。
火光漸起,驅散了廟內的陰冷。吳老蔫掏出旱煙袋,點上火,深深吸了一口。窗外雷聲轟鳴,雨水如注,天色暗得如同深夜。
就在這雷聲間歇的刹那,他聽見了——一陣極細微的竊竊私語聲,像是從佛像方向傳來。
吳老蔫渾身一僵,煙杆停在半空。他屏息細聽,卻隻有雨聲和風聲。
“老了,耳朵不中用了。”他自嘲地搖搖頭,又吸了口煙。
可就在這時,火光搖曳中,他清楚地看到佛像後的牆壁上——幾條細長的影子一閃而過,如同舞動的尾巴。
吳老蔫猛地站起,心跳如擂鼓。他抓起身邊的柴刀,死死盯著佛像方向。
“誰在那兒?”他喊道,聲音在空蕩的廟宇中回蕩。
沒有回應,隻有愈加急促的雨聲。
吳老蔫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向佛像挪步。繞到佛像後,卻隻見滿地雜物和殘破的經幡,並無任何活物。
“真是眼花了。”他長舒一口氣,回到火堆旁坐下。
但接下來的事情,讓他再也無法自我安慰——他分明看見自己放在供桌上的乾糧,正被無形之物啃食著,玉米餅上出現細小的齒痕,一口接一口。
吳老蔫渾身汗毛倒豎,想起老輩人講的狐仙故事。東北深山老林裡,狐狸修煉成精不是稀罕事,尤其是這種荒廟古刹,最容易成為它們的修煉之所。
“山神爺恕罪,狐仙娘娘恕罪。”吳老蔫連忙跪地磕頭,“小老兒隻是路過避雨,絕無冒犯之意。”
說完這些,他戰戰兢兢地抬頭,卻發現供桌旁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白發老嫗,正佝僂著身子,拄著一根歪歪扭扭的棗木拐杖。
“後生,雨大,借個火暖暖身子。”老嫗聲音沙啞,如同砂紙摩擦樹皮。
吳老蔫嚇得魂飛魄散,這荒山野嶺,又是深更半夜,哪來的老嫗?但他不敢表露,隻得強作鎮定地讓出位置。
老嫗在火堆旁坐下,伸出枯瘦如柴的手烤火。火光映照下,她的影子在牆上扭曲變形,竟似有數條尾巴在擺動。
“這廟,有年頭沒人來了。”老嫗喃喃道,“上次有人在此過夜,還是二十年前。”
吳老蔫不敢接話,隻是默默添柴。
“那也是個采藥人,姓陳。”老嫗繼續道,眼睛盯著跳躍的火苗,“那晚他不僅生了火,還偷走了廟裡唯一完好的銅鈴鐺。”
“後來呢?”吳老蔫忍不住問道。
“後來?”老嫗怪笑一聲,“三天後,有人在三裡外的老鬆樹下找到了他,毫發無傷,卻瘋了,隻會反複說‘尾巴,好多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