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廿三年秋,關外奉天省北部已見寒意。我那時在奉天城讀書,因祖母病重,不得不請假回鄉。老家在遼北一個叫靠山屯的村子,需得先坐火車到開原,再雇馬車走大半日山路。
馬車夫是個寡言的老漢,一路上隻跟我說了一句話:“少爺,咱得趕在天黑前過鷹嘴嶺,那地方不乾淨。”我受過新式教育,自是不信這些,但見天色陰沉,也便由他揚鞭催馬。
誰知剛入嶺,馬車軸就斷了。老漢修車時臉色發白,嘴裡嘟囔著“不該這個時辰過嶺”。我抬頭四望,但見荒山野嶺,枯樹如骨,風吹過山澗,發出嗚咽之聲。
“老人家,這鷹嘴嶺有何講究?”我問道。
老漢四下張望,壓低聲音:“這嶺上是亂葬崗,光緒年間鬨瘟疫,上百人死在這裡,就地埋了。後來每逢陰曆十月,就有冥婚隊伍出現,專抓孤身行人配陰親。”
我嗤笑一聲,正要反駁,卻見西方最後一抹餘暉即將消失,山風驟緊,卷起枯葉盤旋如鬼旋。不禁打了個寒顫。
馬車終是修不好,老漢道:“離這不遠有個王家窩棚,咱可以去借宿一宿。”我隻好提起皮箱,跟著他沿山路前行。
行不過二裡地,忽見前方有火光點點,似是一隊人馬。老漢頓時停步,臉色慘白如紙:“壞事了,壞事了...”
但見一隊穿著紅色衣裝的人影從山彎處轉出,前後約有十餘人,中間一頂四人大轎,披紅掛彩,分明是送親隊伍。可詭異的是,這般喜慶之事,竟無半點吹打聲,一行人默然前行,如同啞劇。
“快躲起來!”老漢一把將我拉進路旁灌木叢中,手指顫抖地指著隊伍:“你看他們的腳!”
我定睛細看,脊梁骨頓時一陣冰涼——那些人看似在走路,實則雙腳離地三寸,飄然而行!再看他們的臉,在黃昏微光下青白如紙,雙目空洞,毫無生氣。
“這是冥婚隊伍,活人見之必遭大禍啊。”老漢捂住嘴,渾身發抖。
我雖心中駭然,卻仍強自鎮定,心想或是光線昏暗,自己眼花了。正當此時,那頂花轎經過我們藏身之處,山風忽然掀起轎簾一角。
轎中坐著一位頭戴鳳冠的新娘,麵容慘白如傅粉,兩頰卻塗著圓圓的猩紅胭脂。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目光,竟緩緩轉頭,對我咧嘴一笑——那嘴裡黑洞洞的,不見舌齒!
我幾乎驚叫出聲,忙捂住自己的嘴。老漢已跪在地上,念念有詞地叩頭。
隊伍緩緩遠去,消失在暮色中。我倆在灌木叢中又蹲了半柱香功夫,直到天色完全黑透,才敢出來。
“那、那新娘是屯裡趙家的閨女,上月剛死的...”老漢顫聲道,“沒想到她竟成了冥婚的新娘。”
我驚魂未定,問:“何為冥婚?”
“就是給死人辦的婚事。未婚而死的男女,家人怕他們陰魂不散,就找同樣早逝的配陰親。可剛才那隊伍,分明都是死人自己抬轎,這是大凶之兆啊!”
我們不敢久留,急忙向王家窩棚趕去。到了村裡,卻發現家家門戶緊閉,敲了數家才有一戶老人開門。聽說我們剛才見了冥婚隊伍,老人臉色大變,本欲關門,經我們苦苦哀求,才放我們進屋。
老人姓王,年過七旬,是村裡的長者。他點起旱煙,悠悠道:“你們見的,應該是趙小翠的冥婚隊伍。那閨女死得冤啊。”
據王老漢講述,趙小翠原是屯裡最水靈的姑娘,與鄰村青年李長海相好。誰知本地鄉紳劉老爺看中她,強要納為妾室。趙家不敢得罪劉家,隻好應允。小翠性子剛烈,出嫁前夜竟在自家後院投井自儘。
“她死後第七天,劉老爺暴斃身亡。接著,凡是參與逼婚的人,接連遭遇不測。”王老漢吐出一口煙圈,“後來請來的道士說,小翠怨氣太重,需為她辦一場冥婚,否則全屯不得安寧。可誰曾想,她不肯安分,竟自己出來找新郎了。”
我聽得入神,忽然想起一事:“老伯,我觀那新娘腰間佩有一塊青玉蟬,可是她生前之物?”
王老漢驚訝地看著我:“公子如何得知?那玉蟬確是李長海送她的定情信物,她至死都戴著。”
我心中一震,從懷中取出一物——正是剛才慌亂中,不知何時落入我衣襟的一塊青玉蟬。想必是風掀轎簾時,從新娘身上掉下來的。
王老漢一見玉蟬,駭然起身:“禍事了!禍事了!這玉蟬是小翠的隨葬品,如今在你手中,她必會來找你!冥婚的新郎,怕是選定你了!”
我本不信這些,但回想起剛才那詭異的一幕,也不由得心生寒意。這一夜,我在王老漢家輾轉難眠,總覺得窗外有人窺視。
次日一早,我決意立即回鄉探望祖母。王老漢勸我不住,隻好道:“公子若執意要走,切記三事:一不要回頭,二不應夜行,三不見紅衣。這玉蟬,最好找個深水處扔了。”
我口頭應允,心裡卻另有一番打算。我是受過新式教育的,不願被這些鄉野迷信所困。況且,我對那趙小翠的遭遇心生憐憫,想將這玉蟬交還她的情人李長海,或許能平息這段冤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