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〇年夏天,地裡的玉米蔫得能點著火,河床乾裂成龜背狀的紋路,連最耐旱的楊樹也枯黃了葉子。我們屯裡唯一的水源——屯東頭那口老井,水位也一天天往下掉,眼看就要見底。
“得淘井了。”老支書王滿倉蹲在井台邊,望著黑黢黢的井口,眉頭皺成了疙瘩。他那張被歲月犁出深溝的臉在陽光下泛著古銅色的光。
淘井是大事。屯裡老人常說,這口井打從光緒年間就有了,深不見底,底下連著海眼。誰也不知道井裡究竟有什麼,隻記得每隔二三十年,總得有人下去清理淤泥。
“我去。”李建國第一個站了出來。他是屯裡出了名的膽大,三十出頭,一身腱子肉,平日裡就愛吹噓自己天不怕地不怕。
“我也去。”張援朝緊隨其後。他是建國從小玩到大的兄弟,個子不高,但手腳麻利。
我那時剛滿十六歲,叫趙小柱,是建國的小表弟。娘死得早,爹在礦上乾活,一年回不了幾次家。建國看我可憐,走到哪都帶著我。
“小柱就在上麵幫忙拉繩子。”建國拍拍我的肩膀,咧嘴一笑,露出被旱煙熏黃的牙齒。
淘井定在次日清晨。按照老規矩,老支書讓人在井邊擺了香案,供奉了瓜果點心,又燒了三炷黃香。煙霧繚繞中,他跪在井邊磕了三個頭,嘴裡念念有詞。
“老支書,都新社會了,還搞這套封建迷信。”建國哈哈笑著,一邊往腰上係繩子。
老支書站起身,拍拍膝蓋上的土,瞪了建國一眼:“你懂個屁!這是老祖宗傳下的規矩,破了規矩要出大事的!”
井口不大,剛容得下一個成年人下去。井壁用青石壘成,縫隙裡長滿了滑膩的苔蘚。往裡望,隻能看見一片漆黑,深不見底,隱隱有陰冷潮濕的氣息撲麵而來。
建國是第一個下去的。我們七八個壯勞力拉著繩子,一點點將他放入井中。
“下——放——”隨著建國在井下的喊聲,繩子一點點延伸。
起初還能聽見建國在下麵哼著小調,聲音在井壁間回蕩。約莫下了五六丈深,聲音漸漸小了,隻能通過拉拽繩子來傳遞信號。
突然,繩子劇烈地抖動起來。
“拉!快拉上來!”井下傳來建國聲嘶力竭的尖叫,那聲音淒厲得不像是人發出的。
我們嚇得魂飛魄散,拚命往上拉繩子。可繩子突然變得沉重無比,好像有無數隻手在下麵拽著。
“快!都來幫忙!”老支書一聲令下,又有十幾個漢子衝上來,一起抓住繩子。
“一、二、三——拉!”
繩子一寸寸往上移動,每個人的臉都憋得通紅,青筋暴起。我死死攥著麻繩,手心被磨出了血泡,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終於,建國的頭露出了井口。他的臉慘白如紙,眼睛瞪得溜圓,瞳孔縮成了針尖大小。他的嘴唇不住地顫抖,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我們七手八腳把他拉上來,他癱軟在井台上,褲襠濕了一片,渾身抖得像篩糠。
“鬼...井裡全是鬼...”建國終於擠出幾個字,隨即發出一陣歇斯底裡的狂笑。
井底究竟有什麼?沒人知道。建國被拉上來後就瘋了,整天胡言亂語,見人就說是自己害了那些“冤魂”。村裡請了大夫,說是驚嚇過度,開了幾副安神的藥,卻不見好轉。
老支書眉頭緊鎖,望著那口被封起來的老井,喃喃自語:“該來的,還是來了...”
三天後的夜晚,我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開門一看,是九十歲的趙三爺,屯裡最年長的老人。他拄著拐杖,身子佝僂得像一張弓,渾濁的眼睛裡卻閃著異樣的光。
“叫上王滿倉,去井邊。”趙三爺的聲音嘶啞卻不容置疑。
老支書很快趕來了,同來的還有幾個屯裡的老人。月光下,老井像一隻黑色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我們這些渺小的人類。
趙三爺顫巍巍地坐在井邊的石墩上,深吸一口氣,講起了這口井的來曆:
“光緒二十六年,也就是一九〇〇年,咱這地方鬨義和團。有一夥拳民在這裡設壇,殺了不少洋毛子和教民。後來俄國兵打過來,拳民們寡不敵眾,全部被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