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的嚴冬仿佛要把天地都凍裂。市醫院後勤處的老主任把鑰匙交到我手裡時,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微微發顫。
“長生,停屍房的夜班活計,本來該我這種老骨頭來扛。可家裡三個娃張著嘴等飯吃…”他渾濁的眼睛不敢直視我,“你年輕,陽氣旺,頂多半年,我想法子給你調崗。”
我沒吭聲,隻點了點頭。那年月,能在醫院有份正式工作已是老天賞飯。我們這類沒背景的知青,從鄉下回來能有個飯碗,哪還敢挑肥揀瘦?
老停屍房在醫院最北邊,是日本人留下的老建築,紅磚牆爬滿了枯死的藤蔓。鐵門上的鎖鏽跡斑斑,開鎖時那吱呀聲,像極了垂死者的歎息。裡麵空間不大,統共二十個冰櫃格位,牆麵滲著水漬,一股福爾馬林和黴味混雜的氣息撲麵而來。
頭一晚,老主任陪我值夜。半夜兩點,我們接到急診室通知,送來個車禍身亡的年輕人。推車軲轆在水泥地上發出單調的滾動聲,我扶著擔架一角,感覺死者冰冷的體溫透過白布傳到手心。
“在這兒,死人不可怕,怕的是半死不活的。”老主任忽然說,聲音在空蕩的走廊產生輕微的回響。我沒聽懂這話裡的意思,隻當是老一輩的迷信。
三天後,我開始獨自值夜。
北風如刀,刮得停屍房外那棵老槐樹嗚嗚作響。我坐在值班室裡,就著一盞十五瓦的燈泡讀《林海雪原》。正讀到少劍波白茹雪地追蹤土匪,忽然聽見走廊傳來腳步聲——不是一個人的,而是重疊的,仿佛有人跟在我推的擔架車後麵。
我猛地抬頭,透過門上的玻璃窗往外看,走廊空空如也。
“風大,聽岔了。”我對自己說。
可這聲音接二連三地出現。每當深夜我獨自搬運遺體時,那多餘的腳步聲就會響起,不緊不慢,仿佛就貼在身後。有次我猛地回頭,手電光照在空蕩的走廊上,隻看見自己的哈氣在冷空氣中結成白霧。
漸漸地,我摸出點規律。那腳步聲特彆容易在搬運老年死者時出現,尤其是那些從鄉下來的老人。
臘月二十三,小年夜,外麵零星響起迎年的鞭炮聲。醫院比平日更安靜,能回家的病人都回去了。晚上十點,急診室打電話來說有個剛過世的老人要送過來。
死者叫馬德福,七十八歲,病曆上寫的是肺心病。送他來的家屬不多,隻有一個眼睛紅腫的中年漢子,說是老人的兒子。
“爹一輩子念叨老家熱炕頭,沒成想…”漢子哽咽著說不下去。
我幫著把遺體安置進冰櫃,對著老人微微蜷縮的身體鞠了個躬。這是老主任教我的規矩:“對住不下的魂,要存份敬意。”
淩晨兩點多,風聲越來越緊,值班室的鐵皮爐子都快熄了。我添了塊煤,正準備眯一會兒,忽然聽見停屍房裡傳來“哢噠”一聲。
像是冰櫃門滑開的聲音。
我頭皮一麻,抄起手電筒,拎起牆角的鐵棍,輕手輕腳走到停屍房門口。透過門縫,我看見第三排中間那個櫃子——正是存放馬德福的那一格——正緩緩滑開。
冷氣如白霧般湧出,在昏暗的燈光下,一個穿著壽衣的身影緩緩坐了起來。
我雙腿發軟,想跑卻挪不動步。
那坐起的遺體正是馬德福,他臉色青白,眼窩深陷,嘴唇微微顫動。
“冷…”他喉嚨裡發出模糊的聲音,像是破舊的風箱,“家裡…熱炕頭…”
我渾身發抖,手裡的鐵棍“咣當”一聲掉在地上。
那遺體似乎被聲音驚動,緩緩轉向我。他眼睛半睜著,瞳孔裡沒有光亮,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哀傷。
“狗剩兒…”他突然叫出一個名字,“給爹燒炕沒?”
我不知哪來的勇氣,顫聲回答:“燒、燒了,炕熱乎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