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國營大廠的機器聲漸漸稀拉,像得了癆病的老牛,連帶著這座城也多了幾分惶然和蕭條。李小麗她們那個印刷廠,效益還算勉強,代價就是沒完沒了的加班。每晚走出廠門,都已是星鬥闌珊,身子骨像被拆開又胡亂組裝上,每一處關節都在發出疲憊的呻吟。
她的指望,就是那趟通往城西邊緣宿舍的夜班公交——54路,末班車,十一點半。
這條線路,後半段得穿過一片老區,據說早年是亂葬崗,後來蓋了廠區宿舍,也未能完全驅散那股子陰氣。路邊多是些黑黢黢的老樓,牆皮剝落,窗戶黑洞洞的,像無數隻失明的眼睛。老長春人嘴裡,關於這條夜班線的邪乎事兒,能湊夠一籮筐。小麗平時隻當是嚇唬小孩的閒話,直到這個秋天,她親身撞上了。
那晚,風格外大,卷起地上的落葉和廢紙,打著旋兒,發出嗚咽般的聲音。小麗裹緊了半舊的棉外套,小跑著衝到站牌下,正好看見那輛老舊的公交車慢悠悠地晃進站。車頭兩盞大燈昏黃,像熬久了夜的人眼。
投了幣,一股混合著鐵鏽、塵土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陳舊氣息撲麵而來。車上空蕩蕩的,隻有兩個人。司機是個中年漢子,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帽簷壓得很低,隻露出一個線條硬朗的下巴,握著方向盤的雙手戴著粗線勞保手套,一聲不吭。車廂最後排,靠窗的位置,蜷縮著一個老太太。穿著深藍色的盤扣罩衫,頭發在腦後梳成一個稀疏的小髻,整張臉幾乎都埋在陰影裡,低垂著頭,一動不動,像一尊落滿灰塵的雕像。
小麗心裡莫名地咯噔一下,選了中間靠過道的位置坐下。車子晃晃悠悠地開動了,發動機的聲音嘶啞而吃力。窗外的路燈將昏黃的光斑一塊塊投進車廂,明滅不定。車輪壓過路麵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也不知開了幾站,就在車子駛近那片傳聞中的老區邊緣時,前方站牌下,影影綽綽立著三個人影。
這麼晚了,這地方,還有人等車?小麗心裡泛起嘀咕。
車子“嘎吱”一聲停下,門緩緩打開。那三人魚貫而上。他們都穿著顏色極為鮮豔的戲服,像是京劇裡的行頭,綢緞在昏暗的車廂裡泛著不自然的光澤。更詭異的是他們的臉,濃重的油彩畫滿了整張麵孔,紅白黑交錯,圖案繁複而誇張,在微弱的光線下,顯得僵硬又失真。他們sient無聲,動作間帶著一種奇異的遲滯感,依次在車廂中段,小麗側前方的位置坐下,排成一排,背影挺直,紋絲不動。
車廂裡頓時彌漫開一股廉價的脂粉香氣,混雜著一種……類似陳年紙張受潮後的黴味。
小麗的心跳開始不受控製地加快。她偷偷從車窗玻璃的反射裡打量那三人,那厚重的油彩麵具般的臉,在晃動的光影裡,仿佛沒有任何活人的氣息。她想起姥姥生前講過的老話,說有些地方,深夜唱罷野台子戲的,不一定是人……
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她攥緊了手心,裡麵全是冷汗。不能再待下去了!離宿舍還有三四站地,她決定提前下車,寧願走回去。
“師傅,有下!”她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走向前門。
司機沒有任何反應,依舊像塊石頭般坐著。車子也沒有減速的跡象。
小麗提高了音量,帶著一絲顫抖:“師傅!前麵站牌停一下!”
就在這時,一種強烈的被注視感讓她脊背發涼。她下意識地,透過車廂連接處的縫隙,朝後座瞥了一眼。
就這一眼,她的血液幾乎瞬間凝固。
那個一直低著頭的老太太,此刻竟然抬起了頭,整張臉緊緊貼在臟兮兮的車窗玻璃上,壓得變了形。那雙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幽光,正死死地、怨毒地盯著她!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倒像是在辨認一件失而複得的仇家物件。
小麗“啊”地一聲短促驚叫,猛地扭回頭,幾乎是撲到前門邊,用力拍打著車門:“停車!我要下車!”
奇跡般地,車子減速了,伴隨著刺耳的刹車聲,停在了路邊。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隻有一片荒草叢生的空地和老舊的圍牆。
車門“嗤”地打開。小麗跌跌撞撞地衝下車,冰冷的夜風灌入肺腑,讓她打了個寒顫。她驚魂未定,扶著路邊的電線杆大口喘息,下意識地,又回頭望向那輛即將開走的公交車。
公交車尾燈猩紅,像兩隻充血的眼睛。
就在車子緩緩啟動的刹那,她看見了讓她魂飛魄散的一幕——
那個扒著車窗的老太太,臉依然緊貼著玻璃,目光依舊死死鎖定在她身上。而幾乎是同時,原本目視前方的司機,還有那三個穿著戲服、坐在中間的“人”,齊刷刷地,以一種人類難以做到的、脖頸完全僵硬的姿態,將頭轉了過來,正麵朝向車窗外的小麗!
車頭尚未轉過去的燈光,恰好映亮了他們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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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帽簷下的臉,是一片空白。沒有任何五官的起伏,像一張被熨平了的、粗糙的肉色皮革。
那三個“戲子”濃墨重彩的油彩之下,同樣是一片光滑的空白。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嘴,隻有平整的、戴著虛假頭套和厚重油彩的“臉”!
四張空白的麵孔,在昏黃的車燈下,靜默地對著她。沒有表情,卻比任何猙獰的表情都更令人膽寒。
老太太那扭曲的、緊貼玻璃的臉,夾雜在這四張空白麵孔之間,顯得異常突兀和恐怖。
“嗡——”
小麗的大腦一片空白,極致的恐懼扼住了她的喉嚨。她眼睜睜看著那輛公交車,像一頭沉默的怪獸,載著那五個無法言說的“乘客”,晃晃悠悠地駛入前方的黑暗,尾燈的紅光漸漸模糊,最終被夜色徹底吞沒。
空曠的馬路上,隻剩下風聲,和她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連滾爬回到宿舍的。那一晚,她高燒不退,胡話連連,同宿舍的工友都被她嚇得不清。病好後,她變得沉默寡言,再也不敢加班到那麼晚,即使不得已,也寧願花掉近乎一半的夜班補助,打車回去。
很多年後,小麗的生活早已步入正軌,離開了長春,也離開了那個時代。但那個秋夜的景象,如同一個冰冷的烙印,刻在了她的記憶裡。一次偶然的機會,她遇到一位研究東北民俗的老教授,閒聊間提起這段經曆,隱去了具體時間地點。
老教授聽罷,沉吟良久,才緩緩說道:“姑娘,你說的這個,讓我想起早些年的一種說法。計劃經濟末期,特彆是九十年代初那會兒,不少地方國營劇團解散,有些靠唱野台子紅白事為生的戲班子,日子更難熬。傳說裡,有些心氣兒極高的老藝人,覺得一身本事無處施展,祖師爺賞的飯碗端到了頭,怨氣不散……會在特定的時辰,特定的路線上,留下他們的‘影兒’。那油彩臉譜,是他們在陽世最後的臉麵,而空白的臉,是他們對這世事,最後的、也是最大的無聲的控訴。”
老教授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至於那個老太太……按老輩人的迷信說法,有些橫死或者心願未了的人,魂兒會搭上這種陰陽交界處的車,找替身,或者……找一樣他們生前丟了的、至關重要的東西。她那麼看著你,也許,是把你錯認成了誰,或者,你身上有她想要的東西……”
小麗猛地想起,那天傍晚加班時,母親曾來廠裡看過她,塞給她一雙新織的毛線手套,而她當時因為趕工,語氣頗有些不耐煩……母親去世時,手裡還攥著沒織完的毛線活兒。
這個聯想讓她瞬間如墜冰窟,比那晚看到四張空白的臉,更讓她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悔恨。
原來,那輛夜班車上,最讓她恐懼的,或許並非那些無麵的“乘客”,而是那個可能因她一時疏忽而未能圓滿的、至親的凝視。那空白的,或許不隻是戲子和司機的臉,還有她自己當時那顆被疲憊和麻木占據,而忽略了親情溫度的心。
那趟末班車,載著的不僅是都市傳說裡的詭秘,更照見了時代變遷下,普通人的困頓、失落,與那些未來得及說出口的、沉甸甸的愛與遺憾。車輪碾過的不隻是長春秋夜冰冷的路麵,還有一代人迷茫不安的青春,和許多再也無法彌補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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