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韻齋”掌櫃的決絕自儘，如同一盆帶著冰碴的冷水，猝不及防地澆在了剛剛因成功擒獲“玄雀”而士氣大振、略顯振奮的皇城司頭上。對方這種斷尾求生、棄卒保帥的狠辣與高效，不僅令人措手不及，更讓一股無形的寒意悄然浸透了每個知情者的心。這絕非尋常逆黨所能有的紀律和魄力。
李默站在已被徹底查封、顯得一片狼藉的“墨韻齋”後堂，麵色沉靜如水，看不出絲毫波瀾，唯有那雙深邃的眼眸，銳利如鷹隼般掃過堂內的每一寸角落，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散落一地的書冊、被反複翻查顯得淩亂的賬本、傾倒的桌椅……所有看似有價值的物件都已被檢查過數遍，表麵看來，這裡就像一口已然乾涸的枯井，再也榨不出任何信息。掌櫃的屍體早已被抬走，隻在地麵上留下一小灘尚未完全乾涸、呈現暗褐色的血跡，空氣中則隱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苦杏仁味，那是劇毒氰化物特有的氣息，無聲地訴說著剛才發生的慘烈。
“侯爺，前後院、夾壁、暗格，連同所有書冊賬本的夾頁都查遍了，沒有發現密信或其他任何明顯的線索。”韓震壓低了聲音彙報，語氣中帶著難以掩飾的不甘與挫敗，拳頭下意識地攥緊。眼看就要抓住狐狸尾巴，卻被對方搶先一步徹底斬斷，這種感覺讓他無比憋悶。
李默仿佛沒有聽到他的彙報，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牆角一個被打翻的舊炭盆吸引了。黑色的炭灰潑灑出來，在地麵上形成一片汙跡，其中混雜著一些未能完全燃儘的、邊緣焦黑卷曲的碎紙片。他心中微微一動，一種直覺促使他蹲下身，無視了沾染塵土的袍角，從懷中取出一柄小巧的銀質鑷子，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般，極其小心地撥開表層的灰燼，輕輕夾起了幾片稍大一些的紙張殘片。
紙片脆弱得仿佛一觸即碎，上麵的字跡大多被火焰吞噬或煙熏得模糊難辨，但李默憑借過人的目力和耐心，在其中一片稍大的殘片上，隱約辨認出了半個模糊不清的朱紅色印章痕跡，以及幾個殘缺不全的字：【…酉時…三…柳…】
“‘酉時’是時間……‘三’可能指日期初三，也可能是指某個地點的編號或代號……而這個‘柳’……”李默腦中瞬間電光石火般閃過了“玄雀”在詔獄中交代出的、那個藏在江南、化名“柳氏”的外室！難道，“灰鵲”下一次預定的聯係地點或方式，竟與這個“柳氏”有關？亦或者，這“柳”字代表的是另一個以“柳”為代號的秘密據點或關鍵人物？一絲微光在他眼底閃過，儘管線索殘缺至極，但這畢竟是“墨韻齋”掌櫃寧死也要銷毀的信息，其價值不言而喻。
“將這些炭灰連同所有未燃儘的碎紙片，全部仔細收集起來，一片都不許遺漏！”李默站起身，聲音沉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帶回司裡，交給最好的文書複原高手，不惜一切代價，嘗試複原上麵的字跡。”
回到氣氛凝重的皇城司衙門，李默立刻下令提審“墨韻齋”內被捕的其他夥計和學徒。然而，一番審訊下來，結果令人失望。這些底層人員對此確實一無所知，他們隻道掌櫃的平日深居簡出，性情孤僻，書鋪的日常生意也多由賬房先生打理，並未察覺有任何異常之處。線索到了這裡，仿佛真的徹底斷了，眼前隻剩下厚重的、令人窒息的迷霧。
但李默的字典裡從未有“氣餒”二字。他深邃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念頭飛轉。他深知，像“天機閣”這般龐大、嚴謹且野心勃勃的組織，其運作必然環環相扣，絕不可能因為一個聯絡點的暴露就完全不留任何痕跡，徹底轉入地下。“灰鵲”能讓“墨韻齋”掌櫃如此毫不猶豫地服毒自儘，恰恰說明了這間書鋪在其情報網絡中的重要價值，以及其一旦暴露所帶來的巨大風險，也從反麵證明了這裡必然曾經處理、傳遞過極其核心和敏感的信息。現在的沉寂，或許隻是風暴眼暫時的平靜。
他迅速調整了策略，暫時將“墨韻齋”的線索擱置，轉而將主要精力投入到對“玄雀”所供出的那份冗長名單上的其他據點和已知人員的清理上。必須趁著對方陣腳可能出現的混亂，儘可能多地剪除其羽翼。一時間，皇城司的緹騎四出，手持名單，在京畿乃至周邊州縣展開了一場雷厲風行、聲勢浩大的清掃行動。數日之內，又接連端掉了幾個“天機閣”的外圍據點和秘密倉庫，抓獲了一批中層頭目，繳獲了不少金銀財物和記載著普通往來信息的文書。
然而，這些看似轟轟烈烈、戰果累累的行動，卻並未能給李默帶來多少實質性的喜悅。他清醒地認識到，這些被抓捕的人員層次依然不夠高，所能提供的信息依舊零碎、片麵，如同盲人摸象，根本無法拚湊出指向“灰鵲”真實身份或藏身之處的有效路徑。更讓他感到棘手的是，由於皇城司這番大張旗鼓的動作，在朝堂之上又引來了一些不明真相或彆有用心的官員的非議與彈劾，稱他借查案之名擴大打擊麵，搞得地方官吏與百姓人心惶惶，擾亂了民生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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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書房內，燭火通明。皇帝蕭景琰仔細翻閱著李默呈上的最新案情奏報，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麵上輕輕敲擊著，發出規律的篤篤聲，在寂靜的殿內顯得格外清晰。
“李默，”皇帝緩緩開口，聲音平和，卻帶著帝王的威壓，“‘玄雀’落網，數處逆匪巢穴被清剿，你與皇城司上下，功不可沒。”他先肯定了成績，話鋒隨即一轉，“然，首惡元凶‘灰鵲’，至今依舊逍遙法外，未能歸案。而近日朝堂之上，亦有些許雜音，言你查案過於急切，牽連甚廣。你接下來，有何具體打算？”
李默躬身行禮，態度不卑不亢：“陛下明鑒。‘天機閣’逆匪經營日久，根基深厚，黨羽遍布，欲徹底清除其餘毒，絕非一日之功可競全功。‘墨韻齋’線索雖暫時中斷，但臣相信，隻要‘灰鵲’賊心不死，必有其不得不動之時，屆時自會再露馬腳。臣以為，當務之急，一是繼續深挖已獲之人口供與物證，不放過任何細微關聯；二是加強對京城各要害部位及可疑人員的監控，外鬆內緊，靜觀其變，以待其動。”他略微停頓，提出了一個新的思路，“此外，臣懇請陛下準臣，調用將作監及欽天監內部分精通術算、格物之學的官員與匠師，協助皇城司共同研究那些從逆匪巢穴中繳獲的天工院圖紙與奇異器物。或許能從中逆向推演，發現‘灰鵲’如此執著於搜尋前朝遺寶，其背後真正的目標與野心所在。”
皇帝沉吟片刻，深邃的目光在李默臉上停留了數息，似乎是在權衡利弊，最終緩緩點了點頭：“準奏。非常之時，當用非常之法，行非常之策。研究之事，關係重大，朕準你便宜行事，一應所需，可直接向朕呈報。至於朝堂之上的那些流言蜚語，”皇帝的聲音微冷，“朕自會替你壓著。但你亦需謹記，查案需鐵證，勿枉勿縱，一切需以確鑿證據為準繩，方能使人心服口服。”
“臣，謹遵陛下聖諭！”李默心中一凜，明白皇帝這是在繼續給予他最大程度支持的同時，也隱晦地提醒他要注意行事的分寸與邊界，避免授人以柄，陷入被動。
有了皇帝的明確首肯，李默雷厲風行，立刻從將作監和欽天監調來了幾名口碑頗佳、於技藝一道確有真才實學、且背景清白的官員與老匠師，在皇城司內專門辟出一間守衛森嚴的靜室，組建了一個秘密研究小組。他們的任務，便是集中整理、歸類、並試圖破解從西北地下工坊和西山彆業繳獲的那些海量、複雜且遠超當代認知的圖紙與奇特零件。
這些圖紙上所記載的機械原理、結構設計、能量回路，其精妙與超前程度，讓幾位見多識廣的老師傅也驚歎不已，直呼“鬼斧神工”、“非人間之術”。然而，研究的進展卻異常緩慢，許多獨特的符號、前所未見的材料標注以及匪夷所思的能量傳導原理，都如同天書一般，讓他們絞儘腦汁也難以理解其奧妙所在，往往鑽研數日，也難有寸進。
與此同時，對“玄雀”的審訊也並未停止，隻是李默換了一種策略。他不再咄咄逼人地追問“灰鵲”的身份細節，而是擺出一副請教探討的姿態，與“玄雀”聊起了那些天工院的技術，尤其是關於那神秘莫測的“萬象星盤”的古老傳說。
果然，一旦提及這些他浸淫半生、視為信仰的技藝，“玄雀”的話似乎不由自主地多了一些，那雙原本死氣沉沉的眸子裡，偶爾甚至會流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狂熱與追憶。他斷斷續續地描述，“萬象星盤”並非世人想象中的那種單純器物，它更像是一種集前朝天工術大成的測算與控製核心，據說能推演周天星象變化，協調山川地脈之氣，甚至能統禦調度諸多大型天工造物的協同運轉，使其效能倍增。而在一些最為古老、近乎神話的殘缺記載中，甚至模糊地提及此物能“窺探天機，洞察先機”，當然，後麵這種說法，更多被後世學者視為荒誕不經的傳說，無人當真。
“‘洞察先機’？”李默心中猛地一動，這四個字雖然聽起來玄奇飄渺，卻與“天機閣”這個組織名稱隱隱契合，仿佛揭示了其立名的某種根源。難道，“灰鵲”如此不惜代價、費儘心機地尋找此物，其最終目的，並非僅僅為了複辟前朝或者製造混亂，而是為了獲得某種能夠預測未來、掌控先機的可怕能力？以此來布設一個無人能破的驚天大局？這個念頭讓他背脊微微發涼。
日子就在這種外鬆內緊、明暗交織的調查與艱難的研究中，一天天悄然流逝。京城表麵似乎恢複了往日的繁華與秩序，街市熙攘，歌舞升平。但隻有身處漩渦中心的人才能感受到，那平靜水麵之下，從未停歇的暗流與較量。
就在李默幾乎要將所有希望寄托在那些進展緩慢的圖紙研究上時，轉機出現了。這日，那名負責整理複原“墨韻齋”炭盆灰燼的老文書，臉上帶著難以抑製的興奮，捧著一張經過特殊藥水熏蒸、光影對比後精心裱糊好的、依舊布滿殘缺字跡的厚紙，幾乎是跑著來到了李默的值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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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侯爺！有重大發現！我們用了七八種不同的藥水反複熏蒸，又借助銅鏡反射日光從不同角度照射對比，終於勉強複原出了部分內容！您快看這裡！”老文書的聲音因激動而有些顫抖。
李默精神一振，立刻接過那張承載著希望的紙張，凝神看去。隻見上麵斷斷續續地顯現出幾行殘缺不全、卻意義非凡的字跡：
【…酉時三刻…城西…廢磚窯…交接…“影”…】
【…“柳”線已斷…啟用“暗香”…】
酉時三刻！城西廢磚窯！交接！“影”！而“柳”線已斷，啟用“暗香”！
“柳”線指的很可能就是通過“玄雀”外室“柳氏”進行聯係的那條途徑，果然如同預料般被對方果斷放棄了。而“暗香”，這是一個全新的、未曾出現過的代號！至於“影”，則極有可能是負責此次交接的具體人員代號！
這是一個已經過時的指令，但它卻清晰地揭示了對方所使用的聯絡模式、備用代號體係以及一個非常具體的地點——城西廢磚窯！這無疑是黑暗中的一道閃電！
李默眼中瞬間爆發出銳利如劍的光芒，多日來的沉鬱為之一掃而空。雖然這條指令本身已經失效，但對方的聯絡模式和安全屋啟用機製很可能依舊有效！對方完全有可能還在使用類似的暗號、代號和這類偏僻的廢棄地點進行秘密聯絡！
“立刻選派最機警、最擅長隱匿行蹤的弟兄，秘密布控城西所有廢棄的磚窯、石灰窯！重點留意有無符合‘暗香’代號特征、或者行為鬼祟的可疑人員出現！記住，我們的目標是放長線釣大魚，隻遠距離監視，記錄一切異常，絕不可輕舉妄動，打草驚蛇！”李默迅速下達指令，聲音中帶著久違的決斷與力量。
新的線索終於出現了！雖然依舊微弱，如同風中殘燭，卻仿佛無儘黑暗中的一絲螢火，指明了可能的方向。
李默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知道，越是這種時候，越需要沉得住氣。他必須比那個隱藏在最深處的“灰鵲”更有耐心，更善於等待。獵手與獵物角色，往往就在一念之間轉換。
而此刻，在京城某個不為人知的、燈光昏暗的角落，一個穿著普通、毫不起眼的身影，悄然走入一家看似隻售賣尋常香粉的鋪子。他對櫃台後正在打著算盤的掌櫃的，用極低的聲音，如同耳語般道：“‘柳’已謝了，‘暗香’猶在。”
那掌櫃的聞言，隻是抬了抬厚重的眼皮，渾濁的目光掃過來人一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便又低下頭去，繼續撥弄著他的算盤珠子，仿佛什麼也未曾發生過。
無形的網，仍在黑暗的掩護下，悄然編織著。一方在明，奮力追尋；一方在暗，謹慎潛行。這場關乎生死與王朝命運的博弈，進入了更加微妙、也更加危險的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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