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內,燭火通明,卻照不透人心深處的幽微。李默垂手恭立,眼觀鼻,鼻觀心,等待著禦座之上天子的垂詢。那封來自九皇子使者錢茂的密函,此刻正燙貼在他的內襟口袋裡,仿佛一塊灼熱的炭。
皇帝蕭景琰並未像上次那般直接發問,而是慢條斯理地批閱著另一份奏折,朱筆劃過紙張,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時間在沉默中流逝,無形的壓力彌漫在殿宇的每一個角落。高無庸侍立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如同泥塑木雕。
良久,皇帝終於放下朱筆,抬起了眼,目光平靜地落在李默身上。
“李愛卿,”皇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核查署新立,事務千頭萬緒,朕聽聞你近日甚是勤勉,連兵部武庫司多年的糊塗賬,都理出了些頭緒?”
李默心中一凜,知道皇帝耳目靈通,自己那點動作根本瞞不過去,連忙躬身道:“回陛下,臣蒙聖恩,忝居此位,不敢有絲毫懈怠。隻是初涉此道,諸多事務尚在摸索學習,勤勉或有之,成效卻微末,不敢當陛下誇讚。武庫司弓弩案之事,僅是依例詢疑,並非定論。”
“哦?依例詢疑?”皇帝嘴角似乎泛起一絲極淡的笑意,旋即隱去,“朕還聽說,你調閱了大量陳年舊檔,甚至涉及多年前的北境軍需?莫非李愛卿對這核查署的職分,彆有見解?抑或是……仍對當年舊事,念念不忘?”
話題終究還是繞了回來,語氣卻比上次更加莫測高深。
李默深吸一口氣,將早已打好的腹稿謹慎說出:“陛下明鑒。臣調閱舊檔,一是為熟悉軍械糧餉撥付之成例舊規,以便製定新章時有所借鑒,避免閉門造車;二來,確也存了些心思。臣父當年之事,陛下已有聖斷,臣萬萬不敢質疑。然為人子者,總想知曉當年北境軍械究竟是何光景,是果真不堪使用,還是……另有隱情。此乃私心,請陛下恕罪。臣絕無借公務行私查之意,所有調閱皆在規章之內,亦有記錄可查。”
他再次強調“私心”和“規章之內”,試圖將調查行為控製在情感和程序的合理範疇內。
皇帝靜靜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禦案,發出篤篤的輕響,每一聲都敲在李默的心弦上。
“李驍……”皇帝的目光似乎飄遠了一瞬,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確是可惜了。朕當年……亦有不得已之處。”
這句話說得極輕,卻讓李默心頭猛地一跳。皇帝這是在……變相的解釋或安撫?
但下一刻,皇帝的語氣又恢複了平時的沉穩威儀:“往事已矣,沉溺無益。朕讓你任這核查署之職,是望你能滌蕩積弊,整肅貪蠹,使國帑不致虛耗,將士能用利器。你之才具,朕是看重的。莫要令朕失望,也莫要……行差踏錯,自誤前程。”
“臣,謹遵陛下教誨!必恪儘職守,秉公辦理,絕不敢因私廢公,辜負聖恩!”李默立刻表忠心,背後卻又滲出細密的冷汗。皇帝的話,恩威並施,提醒警告之意昭然若揭。
“嗯。”皇帝似乎滿意了他的態度,話鋒一轉,“今日召你前來,另有一事。北戎新敗,然狼子野心不死。朕意已決,要大力整飭武備,尤其是你這火炮,需儘快量產,裝備九邊重鎮。革新司乃重中之重,你兼任核查署,精力恐有不逮。朕會讓工部右侍郎協理革新司日常庶務,你專注於技術改進與量產規劃,以及……核查要務。你可能領會?”
李默心中頓時一沉。工部右侍郎是太子的人!皇帝這是明著派人來分他的權,監視革新司!美其名曰分擔,實為製衡。
但他臉上不敢有絲毫異議,立刻道:“陛下體恤,臣感激不儘!火炮量產事關邊防大計,有工部侍郎大人協理,必能事半功倍!臣定當與侍郎大人同心協力,早日完成陛下重托!”
“很好。”皇帝點了點頭,看似隨意地又加了一句,“對了,朕聽聞今日有商賈持九郎的名帖去尋你?所為何事啊?”
來了!果然逃不過!
李默心跳漏了一拍,麵上卻努力維持平靜,甚至帶上一絲恰到好處的無奈:“回陛下,確有一錢姓糧商,持九殿下名帖前來。言及軍糧采買積弊,尤其是‘永昌號’盤踞多年、虛報價款之事,並稱願以低價優質糧草供應邊軍,還暗示手握‘永昌號’不法之證據。臣……臣以為此乃商家傾軋常見手段,或是想借核查署之力,扳倒對手,取而代之。其所言之事,關乎軍需,臣不敢輕信,亦不敢隱瞞,正欲整理其所呈部分樣本,具折呈報陛下聖裁。”
他半真半假,將事情定性為“商家傾軋”,並表明自己“不敢輕信”、“欲呈報聖裁”,姿態擺得極正。
皇帝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精光,淡淡道:“商賈逐利,無所不用其極。九郎也是,總是這般毛躁。此事朕知道了,那份樣本,你明日遞進來便是。該如何處置,朕自有道理。你隻需記住,核查署,查的是國事,不是皇子們鬥法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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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明白!定當秉公持正,絕不參與黨爭!”李默立刻保證,心中卻知,皇帝這番警告,既是說給他聽,恐怕也是說給那位“毛躁”的九皇子聽。
“去吧。辦好你的差事。”皇帝揮了揮手,似乎有些疲憊。
“臣告退。”李默躬身行禮,一步步退出了養心殿。
直到走出宮門,被初夏夜晚微涼的風一吹,他才感覺呼吸順暢了些。每一次麵聖,都如同在深淵之上走鋼絲,皇帝的每一句話都需反複咀嚼,其心思深沉似海,根本難以揣度。
今日召見,看似尋常問詢,實則包含了多重意圖:警告他查案不可過界、分走革新司之權、點破九皇子的小動作……天心難測,恩威難料。
回到積善堂,已是亥時初刻。府內大多地方已經熄燈,隻有母親趙氏所居的正院和書房還亮著燈火。門房老仆提著燈籠迎上來,低聲道:“侯爺,您可算回來了。夫人吩咐了,若是您回來得早,讓您去她那兒一趟,似乎有事。”
李默微微蹙眉,這個時辰母親還未歇下,怕是真有要事。他點了點頭,徑直向後宅正院走去。
院內靜悄悄的,隻有兩個守夜的婆子靠在廊下打盹。見到李默,忙不迭地起身行禮。李默擺了擺手,示意她們不必聲張,自己輕輕掀簾進了堂屋。
趙氏並未安寢,隻穿著一件半舊的家常褙子,坐在燈下,手裡雖拿著針線,卻明顯心不在焉,眼神怔忡地望著跳動的燈花。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見是兒子,臉上立刻露出關切又帶著幾分愁容的神色。
“默兒回來了?宮裡沒事吧?陛下這麼晚召見……”趙氏放下針線,起身迎道。
“母親放心,無事,隻是尋常問詢公務。”李默扶母親重新坐下,自己也在旁邊坐了,“倒是您,這麼晚了還不歇息,可是府裡有什麼事?”他注意到母親眉宇間的憂色,並非全然因自己晚歸。
趙氏歎了口氣,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低聲道:“是你二娘……那邊。”
李默眸光微沉:“她又怎麼了?”對於這位仗著生了兒子、以往沒少給自己母親添堵的二姨娘,他並無多少好感,維持著表麵的尊重已是極限。
“唉,”趙氏揉了揉眉心,“還不是為了她那個不成器的兄弟。前幾日又跑來哭訴,說是在外頭欠了賭債,讓人追得緊,求我在府裡或是鋪子裡給他安排個管事的位置,好多拿些月錢抵債。我自然沒答應,咱們府裡如今看著風光,底子卻虛,哪經得起這般折騰?更何況他那個人,遊手好閒,根本不是做事的人。”
“母親做得對。”李默語氣平淡,“府裡和鋪子都不養閒人。此事沒有商量的餘地。”
“我知道,”趙氏愁道,“可我拒了她之後,她便不大安生。今日下午,又不知聽了誰的挑唆,跑去卓哥兒那裡哭了一場,說什麼我們母子苛待他們,連個娘家人都不肯幫扶,讓她沒了臉麵,連帶卓哥兒在府裡也抬不起頭……話裡話外,挑唆著卓哥兒來跟你爭……”
李默聞言,眼中閃過一絲冷意。卓哥兒是他唯一的庶弟,年紀尚小,資質更是平庸,被周氏養得有些怯懦又目光短淺。“卓哥兒呢?他怎麼說?”
“卓哥兒倒還老實,沒敢來我跟前鬨,隻是……聽說在自己屋裡也悶悶不樂。默兒,我是怕……怕周氏一直這般挑唆,兄弟鬩牆,家宅不寧啊。”趙氏的擔憂溢於言表。她深知兒子如今身處風口浪尖,若後院再起火,豈不更是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