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期倉促,羅萬的行囊卻輕便得近乎潦草。
有琳恩同行,護衛與戒備皆無需他操心;此行也非深入蠻荒,沿途驛站足以補給。
時代到底是不一樣了。
比起背著沉甸甸的行囊、在曠野中風餐露宿的古老旅途,乘坐驛站馬車進行的長途遷徙,早已是如今的主流。
因此,羅萬隻是將小賣部的鑰匙丟給了清晨來訪的麗芙,隨口囑咐她照看一二。
時逢周末,店裡本就冷清。
至於麵包店送來的貨,隻需將貨架上那些賣剩的陳貨處理掉就好。
‘這點存貨……看來到周末結束也清不完了。’
他暗自估量,即便算上咖啡館那邊的消耗,當初似乎也訂得太多了。
貨架上,目光所及之處,儘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的麵包,散發著無人問津的寂寥。
他不過是撣了撣舊外套肩頭的浮塵,窗外的天光便已悄然沉落,暮色四合。
與小賣部的門可羅雀不同,一牆之隔的咖啡館裡,正氤氳著一天中最熱鬨的暖意。
推門,繞進吧台,今天也有一張熟麵孔等在那裡。
“皮伊!”
“羅萬,快,過來這邊。”
羅萬心頭一沉:竟然還有一張不那麼討喜的臉。
也不知是吹的什麼邪風,奧莉薇雅竟從開店時分就守在這裡。
身為潘海姆王女,她公務纏身,雖然她的極色鳥是常客,但親身駕臨,一周裡能有一次便算頂天了。
不過,羅萬轉念一想,也好。
他正要拜托她,在他不在的這段時日,多費心看顧一下阿黛拉。
那丫頭不知何時又會捅出什麼簍子,總讓他放心不下。
雖說有麗芙在,但那兩人似乎始終隔著一層,從未踏足過對方的領地。
“快過來,藏到這後麵來。”
“嗯?”
然而,羅萬還未開口,奧莉薇雅已是幾步上前,不由分說地攥住了他的手臂。
她抬起下巴,朝櫃台外的一張桌子示意。
“看那邊。”
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隻見阿黛拉正站在一位身形頎長、金發耀眼的男人麵前,似乎在為他點單。
那男人臉上掛著滴水不漏的溫柔笑意,將一封信箋遞到她手中,舉手投足間,卻透著一股精心雕琢的虛浮感。
活脫脫一副牧羊小子哄騙村姑的嘴臉,羅萬暗自撇嘴。
“那是克洛夫伯爵家的威廉爵士。今年三年級,成績頂尖,在同級生裡口碑極佳。”
“是嗎?”
“當然。他們家族世代為潘海姆王室效力,是標準的騎士名門,家底也乾淨。供養騎士團開銷巨大,但他們的領地盛產最上等的羊毛。”
“我說呢,”羅萬低聲咕噥,“長了張放羊的臉。”
阿黛拉收下信,整個人都顯得局促不安。
而一旁的奧莉薇雅,神情卻像卸下了千斤重擔般,舒展又安然。
“看樣子,是舞會的邀請。伯爵這等身份,通常會先以信函試探。看來,他是真心實意看上阿黛拉了。”
“……”
“雖然禮數上略有不足,但以他的家世,作為羅歇爾家的聯姻對象,也算綽綽有餘。這下,我總算能安心了。”
羅萬心底冷哼:那家夥的口味還真不是一般的刁鑽。
奧莉薇雅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動作仿佛在說“這段日子辛苦你了”,隨後不等羅萬開口,便徑直朝那兩人走了過去。
“恭喜你,阿黛拉。看來,你終於要正式踏入社交界了。”
“王、王女殿下!?不,這個是……!”
阿黛拉驚惶地躲閃著視線,恰好與吧台後的羅萬四目相對。
她觸電般地將信塞進口袋,頭埋得更深了。
該怎麼說呢。
羅萬記得清楚,從初見時起,她就說過,她來學院是為了結婚。
一絲苦澀,毫無來由地從舌根蔓延開來。
“唉,隨她去吧。她的人生,她自己會看著辦。”
羅萬從口袋裡摸出煙盒,走到店外,點燃了一根。
白色的煙霧混入夜色,嫋嫋升騰。
關於阿黛拉的一幕幕,也隨之在他腦海中翻湧。
偷麵包時被抓現行,雙手合十,可憐巴巴求饒的模樣。
被安德森逼著吞下所有麵包,兩腮撐得像倉鼠,眼淚汪汪的樣子。
嚷著要展示魔法,結果差點把小賣部付之一炬的樣子。
在對抗賽裡魔法失控,險些在水裡溺死的狼狽樣子。
甚至,還有被從地獄歸來的安德森再次痛毆後,還想著從背後偷襲的蠢樣子。
‘威廉啊,朋友,你這輩子算是栽了。’
想到這裡,他心情竟豁然開朗,嘴角不受控製地勾起一抹笑意。
仔細想想,阿黛拉嫁與不嫁,與他何乾?
不,或許毫無乾係才是最好的。
她如今看起來安分守己,但那層看似無害的薄殼之下,包裹著的究竟是怎樣一頭截然不同的怪物?
若將那層外殼生生剝落……那隱於其下的,又是怎樣一番……
‘不,該死的……!給我清醒點!’
心裡的節拍器瘋了一樣左右狂擺,敲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就這樣,在他無意識地讓地上的煙蒂不斷增多時,身後,一個聲音喚住了他。
“老師……”
是阿黛拉。
***
夜已經這麼深了麼?
難怪頭腦有些昏沉。
羅萬垂眼,腳下,那些曾穿過他肺腑的煙蒂,已然密密麻麻地倒插在地,像一支準備起義的微縮軍團。
他用鞋尖輕巧地碾過,鎮壓了那場渺小而無聲的叛亂,隨即環顧四周。
夜幕低垂,店裡空空蕩蕩,客人早已走儘。
羅萬若無其事地轉過身,看向她。
“哦,是你啊。怎麼了?”
“昨天的事……”
“嗯。你說有話要說,是什麼?想讓我給你漲薪水?還是……需要點飯錢?你要是想,一天吃三個麵包也行。你的努力我可都看在眼裡,這點小事……”
“老師。”
阿黛拉向他走來,一步,又一步,直到兩人幾乎鼻尖相抵。
近到能看清她長睫每一次輕顫,如何驚擾了眸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