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臟被剜去之後,克莉絲汀的情感便一同死去了。
那是一道永世無法彌合的創口。
哪怕在她生命終結的瞬間,有人剖開她空洞的胸腔,所能看見的,也隻有一枚正在緩緩消散的魔力結晶。
然而,她並非一具隻會對外界刺激做出冰冷反應的提線木偶。
偶爾,在她意識的深海中,會有某些情感的碎片如幽靈般微微蠕動。
那更像是潛意識的低語,是古老記憶在骨血中留下的殘響。
是那些哭過、笑過的歲月,在生理層麵刻下的、無法磨滅的烙印。
又或者,是這具軀體在洞悉他人心緒後,自行模擬出的虛假之物。
但那感覺,微弱得如同暴風雨夜裡被烏雲吞噬的月光,甚至無法被肉眼捕捉。因此,她從未在意過。
是的,從未。
直到此刻。
“哈啊——睡得真香。”
看著妹妹伸著懶腰,打著大大的哈欠,揉著一雙惺忪睡眼的模樣,克莉絲汀的腦中,第一次浮現出一個荒謬的念頭:
她的情感,是不是回來了?
一周前,還不至於此。
可今天並非她們第一天泡在圖書館,眼下也遠非清晨,而阿黛拉枕在頭下的那本厚皮書,更不是什麼柔軟的枕頭。
儘管如此,阿黛拉的一舉一動,都像是在用鈍刀子反複刮擦著她的神經。
一種前所未有的異樣感,正在冰雪公的體內悄然滋長。
“呀,姐姐!?”
“……”
“我、我在讀呢!馬上就讀!就差一點兒了!!”
阿黛拉觸電般彈起,慌亂地解開夾在書頁開頭的書簽,手指急切地在紙上翻飛。
克莉絲汀每隔三十分鐘便會喚醒她一次。
這一次,她麵無表情地轉身走出,隻見齊格弗裡德正與帕倫西亞的警衛隊長在遠處交談。
“那時候真是抱歉,我再次向您致歉。”
“都過去了。不過托您的福,我總算明白我前頭那位雇主是個多爛的女人了。”
隨著王國中部的空氣日漸回暖,他的態度也肉眼可見地柔和下來。
說到底,羅歇爾的士兵也隻是像所有北境人一樣,性子僵硬了些。
戰爭結束了,克莉絲汀在學院後的湖畔租下一棟彆墅暫住。
與她分開生活,也讓齊格弗裡德緊繃的神經自然而然地鬆弛了下來。
“齊格弗裡德。”
她聲音方落,他便已一個箭步衝到近前。
“是,家主有何吩咐!”
“返回的日期,恐怕要推遲了。你給本家寄一封信。”
“明白了……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發生了什麼事?
事情可太多了。
自從將那個在宿舍裡養尊處優的阿黛拉拎到彆墅,克莉絲汀才第一次見識到,這個她聞所未聞的妹妹,究竟過著怎樣一種日子。
首先,她不是貓,一天卻能睡上十二個鐘頭。
要知道,哪怕是在戰爭結束那天,自己也未曾睡過超過四小時。
其次,在知識層麵,她甚至連貓都不如。
學一個,忘三個。
克莉絲汀一度懷疑她顱骨上是不是破了個大洞,甚至動了用槍尖探一探的念頭,結果把睡夢中的阿黛拉嚇得尖叫著滾下了床。
最後,是她的心態,那才是問題的根源。
想學秘傳魔法,理由竟是為了在男人麵前出風頭。
即便如此,她的腦子裡也早已開滿了爛漫的花田,一天下來,談論心上人的時間,遠比聽她講課的時間要多得多。
甚至還旁敲側擊,問自己會不會給她備一份嫁妝。
現在,她終於確信了。
“齊格弗裡德。”
“是?”
“我感覺,血壓升高了。”
自己正處在一種極度焦躁的狀態中。
“那個……家主您,應該沒有血壓可以升高……”
她忠誠的騎士撓了撓頭,眼神裡滿是純粹的茫然。
※※※※※
僅僅一周,克莉絲汀便推翻了原有的計劃。
她決定,教學必須從理論轉向實踐。
做出這個決定的契機,是她撞見圖書管理員們哭喪著臉,正不分晝夜地晾曬那些被阿黛拉口水浸透的書頁。
貴族們泛舟作樂的湖泊。
克莉絲汀讓整個湖麵凝結成冰,而後輕盈地將長槍左右一揮。
哢啦啦——!
伴隨著清脆的碎裂聲,蛛網般的裂痕在堅冰之上瘋狂蔓延。
克莉絲汀對著岸邊的阿黛拉,用槍尖指了指她腳下的冰磚。
“踩著這些冰,到我這裡來。”
“好嘞。”
唰!
就在阿黛拉毫無防備地抬腳邁步的瞬間,一杆裹挾著刺骨寒氣的長槍呼嘯而至,分毫不差地釘在她腳尖前方的冰麵上。
與此同時,克莉絲汀冰冷的聲音穿透空氣。
“聽我把話說完。”
“……”
“每一塊冰磚的厚度都不同。我還調整了折射率與氣體溶解度,肉眼絕無可能分辨。”
“那要怎麼分?”
“去感受冰。如果不想掉下去喂魚的話。”
其中一半的冰磚,一觸即碎。
意識到這一點的阿黛拉,若有所思地打量片刻,選中了眼前的一塊。
“這邊?”
哢嚓!
“啊。”
冰麵應聲碎裂,墜入湖中的阿黛拉隻留下一頂帽子,孤零零地漂在水上。
片刻後,她狼狽地爬回冰麵,吐出幾口冰冷的湖水。
接著,她開始用一根小小的冰錐,小心翼翼地敲擊每一塊冰磚。
“嗯……阿嚏!”
這個訓練的目的,並非簡單地分辨冰的厚度。
關鍵在於,辨識蘊藏於冰中的魔力,那份純粹的本質。
這就像野獸將體溫與本能傳授給幼崽,是為了讓她領悟秘傳魔法最根源的運用方式。
況且,對於情緒一激動就會不自覺向周圍散播寒氣的阿黛拉而言,這是最基礎,也最必要的訓練。
但是……
“這裡!”
撲通!
阿黛拉竟用自己的身體,一塊接一塊地撞碎那些脆弱的冰磚,試圖用這種最愚蠢的方式向她靠近。
成功率低得令人發指。
考慮到這是初次嘗試,她特意將無法承重的冰磚比例控製在一半,可她,竟連一塊都沒能選對。
克莉絲汀麵無表情地望著妹妹發出“咕嚕嚕”的聲響,緩緩沉入水底。
她的腦海裡,隻剩下一個念頭。
必須儘快結束對阿黛拉的教導,然後重返前線。
但現在看來,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本以為她是在羅歇爾的監視下偽裝愚笨,現在看來,即便無人監視,恐怕也相差無幾。
“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
就在這時,湖邊出現了一道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