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悟空那算不上友善的笑容和那句“臟東西”，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戰鬥後短暫的寂靜。他目光掃過張自在不自然彎曲的左臂，以及其掌心尚未完全散去的灰敗餘燼，金瞳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芒——那光芒中混雜著一絲驚疑，一絲忌憚，甚至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審視。
張自在靠著冰冷的岩石，劇痛和虛弱如同潮水般陣陣襲來，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腹間的隱痛。但他依舊強撐著，不讓自己的氣勢弱下去。他扯出的冷笑牽動了內腑的傷勢，引發一陣劇烈的咳嗽，又帶出些許帶著暗紅血塊的血沫。
“彼此彼此…徒弟。”他的聲音沙啞得像破舊的風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每一個字都像是在挑戰對方忍耐的底線。
“徒弟”這兩個字，讓孫悟空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了一下，脖頸上的毛發微微豎起，鼻腔裡發出一聲壓抑著暴怒的低吼。那頭頂金箍傳來的、若有若無的隱痛，以及這和尚新展現出的、帶著死亡與寂滅氣息的詭異力量，都像無形的鎖鏈，將他立刻撕碎對方的衝動死死捆住。他猛地扭過頭，頸骨發出“哢吧”的脆響，不再看那張讓他怒火中燒的臉，而是將更加凶戾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般，投向遠處阿月藏身的那塊布滿裂痕的巨岩。
“那邊的老鼠！再不滾出來，俺老孫就把你和這石頭一起砸成粉末！”他的聲音如同滾雷，在空曠的荒丘上炸響，帶著令人靈魂凍結的殺意。
巨岩後，阿月嬌小的身影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仿佛那聲音本身就帶著攻擊性。她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被她自己咬得幾乎出血。剛才那場短暫卻血腥殘酷的戰鬥景象，如同噩夢般烙印在她的腦海裡——妖兵被輕易撕碎的恐怖，影妖將陰影崩解時的淒厲，還有孫悟空那如同太古凶獸般純粹的、碾壓一切的暴力……這些都遠遠超出了她這個“普通”少女所能承受的極限。
她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從岩石後挪了出來，低著頭，不敢看孫悟空那仿佛能吞噬靈魂的金瞳，小步挪到張自在身邊，聲音細若蚊蠅，帶著無法控製的顫音：“法…法師…您…您的傷…”
“還死不了。”張自在深吸一口氣，這簡單的動作卻讓他額頭滲出更多冷汗。他嘗試調動體內那微薄得可憐的力量，筋骨強化帶來的旺盛生命力正在緩慢修複著他的傷勢，滋養著受損的內腑，但左臂肱骨那清晰的斷裂錯位，並非一時半會能夠愈合，每一次輕微的移動都帶來鑽心的疼痛。
他必須處理傷勢。他示意阿月幫忙，用之前搜集的、相對堅韌的枯藤和從僧袍下擺撕下的布條，勉強製作了一個簡陋的固定夾板，將骨折的左臂小心地束縛在胸前。這個過程痛苦而緩慢，期間孫悟空隻是冷漠地站在不遠處，像一尊毫無生命的殺戮雕像，唯有那條不安分的尾巴偶爾甩動，在地上抽打出深深的痕跡，顯示出他內心的煩躁與不耐。
處理好傷口，張自在已是滿頭虛汗，氣息更加萎靡。他靠著一塊風化的石頭坐下，目光掃過滿地的妖兵殘骸和那片被“寂滅·骨域”侵蝕後依舊呈現死寂灰白的土地，最後落在孫悟空那布滿陳舊傷痕、卻依舊挺拔如山嶽的背影上，沉聲道：“黑風洞的妖兵出現在這裡，絕非偶然巡邏。那個影妖將雖然被滅，但有一縷本源陰影遁走了。消息很快就會傳回黑風洞。”
孫悟空猛地回過頭，金瞳中燃燒著好戰與不耐煩的火焰，仿佛兩點跳動的熔岩：“傳回去又如何？正好讓俺老孫殺個痛快！什麼狗屁黑風洞，不過是一群土雞瓦狗，正好拿來活動活動筋骨，祭一祭俺老孫這身快生鏽的骨頭！”他被鎮壓了太久，殺戮的欲望和破壞的衝動如同壓抑萬年的火山，渴望著噴發，渴望著用鮮血與哀嚎來洗刷那無儘的孤寂與屈辱。
“然後呢？”張自在冷靜地反問，目光銳利如鷹，直視那雙燃燒的金瞳，“引來黑風洞主？甚至驚動你口中那些窺視著這裡的‘偽佛’？我們現在的狀態，能應付得了源源不斷的圍剿，或者某個隱藏幕後的老怪物嗎？”
他艱難地抬了抬被固定的左臂，又意有所指地、毫不避諱地看了看孫悟空頭頂那看似古樸、卻蘊含著無限凶險的金箍。
“你！”孫悟空勃然大怒，周身妖氣瞬間失控般升騰，卷起地麵的碎石塵土，形成一個小型的旋風！那恐怖的威壓讓近在咫尺的阿月幾乎窒息，雙腿一軟就要癱倒在地。但，就在那暴戾的妖氣即將徹底爆發的前一刻，頭頂金箍傳來的一陣清晰而尖銳的悸動，像是一盆冰水混合物當頭澆下，讓他硬生生壓下了幾乎要衝破胸膛的怒火和殺意。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低哮，拳頭緊握得指甲深陷掌心，暗金色的血液緩緩滲出。他明白，這該死的和尚說的是最冷酷的現實。剛剛脫困，他的力量遠未恢複到巔峰，妖魂與這具被封印磨損的軀殼也需要時間重新契合，再加上這緊箍咒如同懸頂之劍……若是真引來大軍圍剿或者某些窺伺已久的老怪物，情況確實堪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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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聒噪！”他煩躁地低吼一聲，猛地一腳跺下，地麵轟然裂開一道數丈長的縫隙，仿佛要將這無儘的憋悶傾瀉出去。“那你說怎麼辦？難道像喪家之犬一樣夾著尾巴逃竄？”
“離開這裡。”張自在言簡意賅，語氣不容置疑，“向西，儘快離開黑風洞的勢力範圍。在你恢複更多力量，在我處理好傷勢之前，避免不必要的衝突。”
他掙紮著，在阿月的攙扶下再次站起，每動一下都牽扯著全身的傷痛，但他站得很穩。
孫悟空看著他們，金瞳中的暴戾緩緩被一種極致的冰冷所取代。他不再反對，也懶得再廢話。他抬頭望了望那片依舊被巨掌殘留威壓籠罩的、呈現出扭曲波紋的紫色天空，眼中掠過一絲複雜難明的情緒——有對掙脫束縛、重獲自由的渴望，有對過往輝煌與敗落刻骨的恨意，也有一絲對這條被強行安排的、充滿陰謀與未知前路的漠然與……一絲極其隱晦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探究。
他不再理會張自在和阿月，仿佛他們隻是無關緊要的影子。邁開腳步，率先朝著西方走去。他的步伐看似隨意慵懶，卻蘊含著某種玄妙的韻律，一步跨出便是數丈之遠，身形在模糊的紫色天光下顯得有些搖曳不定，絲毫沒有等待後麵兩人的意思。
張自在在阿月吃力地攙扶下，艱難地跟上。每一步踏在崎嶇不平的結晶地麵上，都讓左臂傳來撕裂般的疼痛，額頭上剛剛乾涸的冷汗再次沁出。他咬緊牙關，下頜繃出堅硬的線條，一聲不吭，隻是默默地運轉著體內那微弱的力量，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嘗試引導著生機去接續和溫養斷裂的骨骼，同時分出一絲心神，警惕著周圍任何風吹草動。
掌心的“活體經書”在爆發了那一次超越他當前能力的“寂滅·骨域”後，似乎也消耗了巨大的能量，陷入了某種深度的沉寂，不再有任何提示或異動，甚至連那絲時常能感知到的、若有若無的“注視感”都消失了。但張自在能清晰地內視到，它並非真正的沉睡，而是在以一種緩慢而高效的方式，“消化”著之前吞噬的“骸骨之心”的龐大生命與死亡能量，以及…似乎還在解析著剛才從影妖將身上剝離下來的、關於陰影法則的細微碎片。這種近乎掠奪式的學習和進化能力，讓他感到脊背發涼，心中的不安如同野草般蔓延。
阿月幾乎是用儘全身力氣攙扶著比自己高大許多的張自在，纖細的手臂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她小心翼翼地跟在孫悟空身後，保持著一段她自認為足夠反應的危險距離。她低垂著頭，濃密的睫毛掩蓋了眸底大部分的情緒，隻留下表麵化、幾乎要溢出來的恐懼。然而，在她偶爾因腳下踉蹌而不得不更緊地抓住張自在僧袍衣袖的瞬間，那指尖傳遞來的，除了冰涼的觸感，似乎還有一種極其微弱的、如同昆蟲觸角般的探尋，仿佛在無聲地感受著僧袍之下，那與“活體經書”隱隱相連的、帶著不祥搏動的血脈。
三人一行，沉默地行走在色彩單調、隻有無儘荒蕪紫色的丘陵之間。
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深海。
孫悟空在前，像一尊移動的、散發著無儘災厄與不祥的古老神隻，所過之處，不僅那些潛藏在陰影洞穴中的弱小魔物噤若寒蟬，連那些扭曲的、仿佛擁有微弱意識的怪誕植物，都收斂了枝葉，不敢有絲毫異動。
張自在在中，如同一艘在驚濤駭浪中破損嚴重卻依舊不肯沉沒的小舟，忍受著肉身與精神的雙重煎熬，同時大腦如同最精密的羅盤，飛速運算著眼前的困境、與孫悟空脆弱而危險的關係、阿月的可疑之處，以及那本詭異經書可能帶來的未來。
阿月在後，像一隻受驚的、努力將自己隱藏在環境中的小獸，低眉順眼，呼吸都放得極輕。但她那偶爾掠過孫悟空背影和張自在掌心的餘光，卻比最敏銳的探針還要精準。
夕陽——如果那輪不斷散發著冰冷紫光、緩緩沉入扭曲地平線的光球可以稱之為太陽的話——將三人的影子在荒丘上拉扯、扭曲、變形，時而融合，時而分離，如同他們此刻交織在一起卻又各自心懷鬼胎的莫測前路，光怪陸離，吉凶未卜。
夜色，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彌漫開來，帶著遠比白晝更加濃鬱的詭韻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即將再次籠罩這片名為“黯淵”的大地。而這一次，他們不再有金光寺的殘垣可以勉強躲避，隻能在這危機四伏、妖魔蟄伏的無儘荒野中，依靠著彼此間脆弱的製衡與猜忌，直麵即將到來的、更深沉的黑暗與未知的危險。
前路漫漫，殺機暗藏，每一步都可能踏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取經路，這被陰謀與詭異包裹的征途，才剛剛掀開血腥的一角。
第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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