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入口處的陰影仿佛擁有實質，帶著一股陰冷潮濕的氣息，撲麵而來。踏入其中的瞬間，外界流沙河那永不停歇的轟鳴驟然變得遙遠、沉悶，如同被隔在了另一個世界。洞內並非一片漆黑，岩壁上零星鑲嵌著一些散發著幽綠色磷光的奇異苔蘚，提供了微弱而詭異的光源，勉強勾勒出洞穴深邃而不規則的輪廓。
空氣凝滯，彌漫著萬年塵土與某種香料徹底腐朽後的混合氣味，更深處的，是那股縈繞在洞口、此刻變得更加清晰的——悲傷、死寂，卻又帶著一絲不屈執念的氣息。
孫悟空走在最前，暗金色的身軀在幽綠光線下如同巡遊地府的魔神，他金瞳掃視四周，警惕著任何可能的陷阱或殘留的禁製。張自在跟在他身後，能清晰地感覺到掌心的混沌種子不再躁動，而是如同一個冷靜的觀察者，釋放出冰冷的感知，探查著這片空間。阿月則亦步亦趨，她眉心的淡灰痕跡微微發熱，與洞穴深處那股執念產生了某種微弱的共鳴，指引著方向。
洞穴比想象中要深，蜿蜒向下。沿途可以看到一些散落的、刻有經文的石板碎片，以及早已鏽蝕成一堆廢鐵的兵器殘骸。越往深處，那股悲傷死寂的氣息越發濃鬱。
終於，前方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地下石窟。
石窟的中央，並非預想中的骸骨或棺槨，而是一尊……幾乎與周圍岩石融為一體的、打坐入定般的僧人石像。
不，那並非純粹的石像。
他的下半身已經完全石化，與地麵的岩石連為一體，布滿了歲月的裂紋與苔蘚。而上半身，雖然也呈現出石質的灰敗，卻隱約能看清原本的僧袍褶皺與枯瘦的輪廓。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頭顱，並未完全石化，皮膚呈現出一種失去水分的暗褐色，緊貼著骨骼，雙眼緊閉，麵容枯槁，卻帶著一種異樣的、仿佛隨時會醒來的“生機”。一股龐大而精純的精神意念，正從這具半石化的軀殼中彌漫開來，籠罩著整個石窟。
這就是守墟亡魂。
似乎感應到三人的到來，那石像緊閉的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隨即，緩緩睜開。
沒有瞳孔，眼眶中是兩團緩緩旋轉的、純淨而悲憫的金色光暈。這金光與偽佛那充滿壓迫感的佛光截然不同，它溫暖、滄桑，帶著看透世事的疲憊與一種深植於骨髓的守護意誌。
一個溫和、蒼老，卻直接響徹在三人腦海中的聲音，緩緩響起：
“往生棧的守碑人……還有……一位身負‘異數’的取經人，以及……嗬，熟悉又陌生的‘故人’。”那聲音在提到孫悟空時，微微頓了一下，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感慨。
孫悟空金瞳微微眯起，冷哼一聲，卻沒有出言打斷。
阿月上前一步，雙手合十，躬身行禮，姿態恭敬而標準：“後世守碑人阿月，遵循祖訓，攜有緣人至此，望前輩解惑，指明前路。”
那亡魂或者說，這位陷入永恒沉寂狀態的古羅漢）的目光落在阿月身上，金色光暈柔和了些許：“守碑一脈，尚未斷絕……很好。”他的目光隨即轉向張自在，尤其是在他那隻不自覺微微握緊的右手上停留了片刻，聲音帶著一絲探究，“你體內的……那股‘終結’之意……它渴望對岸的‘業火’？”
張自在心中凜然，沒想到對方一眼就看穿了自己最大的秘密。他坦然迎上那金色的目光，點了點頭：“它很躁動。前輩，那究竟是什麼？流沙河，對岸的廢墟，還有河中的……那位，究竟是怎麼回事？”
亡魂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組織跨越了萬古歲月的語言。石窟內幽綠的光線似乎也隨之明暗不定。
“此河，名為流沙，但它的本質，並非水流。”亡魂的聲音帶著沉痛，“它是‘罪業’的顯化，是活著的詛咒。”
“罪業？”張自在追問。
“是古佛國隕落之時，億萬信徒的迷茫、恐懼、怨恨……他們最後的祈禱與詛咒，與佛祖寂滅前未能普度眾生的無邊‘悲願’……這些截然相反的力量交織、扭曲、發酵，最終具現而成的一條……概念之河。”亡魂的聲音如同在敘述一個古老的噩夢，“它吞噬一切生靈，汲取其罪孽，壯大自身。它沒有實體，或者說，這無儘的黃沙與骸骨，便是它的實體。”
張自在倒吸一口涼氣。一條由“罪業”和“悲願”構成的活河？這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
“那河裡的……卷簾大將？”孫悟空終於開口，聲音沙啞而冰冷。
亡魂的目光轉向他，金色光暈中流露出一絲憐憫：“你口中的‘卷簾’，是後來者。他身負打破‘琉璃盞’的重罪，被罰入此河。”
“琉璃盞？”張自在想起了阿月之前提到的隻言片語。
“琉璃盞，並非尋常法器。它是古佛國用以儲存、淨化世間‘信仰’的至高佛寶之一。”亡魂解釋道，“打碎它，意味著導致了某種‘信仰’的崩塌或汙染，此罪滔天。他被罰入流沙河，本意或許是讓其以身鎮河，以自身罪業平息河水躁動。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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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魂的聲音低沉下去：“他低估了流沙河的可怕。他的罪業非但未能平息河水，反而如同最好的燃料，被河流吸收、放大。他自身也在無儘的吞噬中，與河流的罪業本質逐漸融合，成為了河流的‘鎮物’，也成了河流最強大的‘養料’與……‘化身’。他的神智，早已被無儘的罪孽與痛苦淹沒，隻剩下吞噬與怨恨的本能。”
孫悟空拳頭驟然握緊，指節發出爆鳴，金瞳中怒火燃燒，不知是針對這殘酷的刑罰，還是針對那施罰之人。
“如何救他？”張自在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欲渡河，先渡人。”亡魂的聲音斬釘截鐵，“欲喚醒‘卷簾’，需滿足兩個條件。”
“第一，找到他執念的核心——‘琉璃盞’的碎片。那碎片中蘊含著他打破信仰的‘罪’，也封存著信仰未被汙染前的‘淨’，是連接他迷失真靈的唯一橋梁。”
“第二，需要有人，能承受並‘消化’部分從他身上剝離的、最本源的罪業。唯有減輕其負擔，方能為他的真靈騰出一絲喘息之機。”亡魂的目光再次落在張自在的右手上，“你體內的‘終結’，或許是唯一能承載並轉化那龐大罪業，而不至於立刻瘋狂或湮滅的容器。”
張自在的心沉了下去。果然，最終還是落到了混沌種子上。引導種子去吞噬沙僧的罪業？這無異於刀尖跳舞，一個不慎，可能就是萬劫不複。
“琉璃盞碎片在何處？”孫悟空不耐煩地打斷。
“碎片……散落在對岸的古佛國遺跡之中。”亡魂望向洞穴深處，仿佛能穿透岩石，看到那片暗紅的廢墟，“其中最大的一塊，蘊含著最核心的因果，應該就在‘業火宮’的祭壇之下。但那裡……如今有‘偽佛’的爪牙看守。”
“偽佛？”張自在捕捉到了這個關鍵詞。
亡魂的金色光暈波動了一下，流露出深深的厭惡與悲哀：“一群竊取了佛之名，扭曲了佛之義的篡火者。他們畏懼流沙河的罪業，卻又覬覦古佛國遺留下的力量……爾等此行，注定不會平靜。”
石窟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信息量巨大，前路的凶險也超出了預估。
不僅要麵對狂暴的沙僧和詭異的流沙河，還要深入被“罪業之火”籠罩的古國廢墟，在偽佛爪牙的眼皮底下奪取琉璃盞碎片，最後，還要由張自在冒險引導混沌種子吞噬罪業……
“沒有彆的路了？”張自在最後確認道。
守墟亡魂緩緩地、堅定地搖了搖頭，他那半石化的身軀仿佛與這片土地的絕望融為一體。
“此乃唯一之‘契’。往生之契，亦是……救贖之契。”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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