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的天光,如同稀釋了億萬年的陳舊血漿,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粘稠感,均勻而無情地塗抹在廣袤而荒蕪的大地上。離開了流沙河區域,腳下浸透罪業與悲傷的昏黃泥沙,逐漸被一種更加乾涸、堅硬的暗紅色土壤所取代,仿佛這片土地本身就在無數歲月的廝殺中流儘了最後一滴血,最終凝固成這片無邊無際的鐵鏽色荒原。
視野所及,是近乎絕對的死寂。嶙峋的怪石以各種掙紮、扭曲的姿態刺破地麵,有的像絕望伸向天空的枯骨手臂,有的像匍匐在地、痛苦蜷縮的巨獸脊梁,共同構成了一片沉默而猙獰的黑色墓碑林。風在這裡失去了聲音,或者說,它本身就已經死去,隻留下一種無處不在的、細微到極致的沙粒摩擦聲,窸窸窣窣,如同這片被世界遺棄之地的最後脈搏,微弱,卻無孔不入。
五道身影,就在這片象征著終結與遺忘的色彩中,沉默地前行。
他們的步伐並不快,甚至可以說有些緩慢,但每一步落下,都帶著一種奇異的、沉甸甸的堅定。那不再是流沙河畔麵對未知強敵時的凝重,也非心魔嶺中掙紮於內心深淵時的踉蹌,而是一種目標被錨定後,即使前方是刀山火海、萬丈深淵,也要用腳步去親自丈量的、近乎儀式感的行進。
張自在走在最前。
他那身錦斕袈裟早已失去了最初的光華,變得破舊不堪,深深淺淺地沾染著已經發黑的血跡、妖魔的粘液與洗不儘的塵土。然而,他的脊梁卻挺得筆直,像一根曆經風雨侵蝕卻未曾彎折的青竹。他的臉色依舊帶著力量透支後的蒼白,嘴唇也有些乾裂,但那雙眼睛——那雙曾經屬於程序員張自在的、帶著迷茫與驚懼的眼睛,如今卻如同被最狂暴的風雨洗禮過的深海,所有的波瀾都被壓在了極深處,隻剩下令人心悸的沉靜與深邃。
他大部分的心神,都沉入了體內那片更為詭異的“戰場”。與混沌種子的拉鋸戰從未停止,隻是在心魔劫後,進入了一種新的階段。那枚由“活體經書”蛻變而來的種子,在吞噬了“淨世佛炎”與部分河流意誌碎片後,並未滿足,反而陷入了更深層次的“消化”與“蛻變”之中。它不再像最初那樣,瘋狂地散發著混亂的食欲,試圖侵占他的意識,而是變得內斂,如同一顆墜入他靈魂深處的、冰冷而沉重的活體結石,在緩慢地搏動。每一次搏動,都引動著周遭天地間彌漫的“詭韻”產生細微的漣漪,仿佛在無聲地抽取著這個病態世界的養分。
他能感覺到,自己對那股“寂滅”之力的引導似乎精進了一絲,心念轉動間,一縷灰敗的氣息便能縈繞指尖,將觸及的沙石悄然化為最原始的塵埃。但這種精進,帶來的不是喜悅,而是更深的警惕。這就像在萬丈深淵之上行走,腳下的鋼絲看似更聽使喚,實則本身也變得更為纖細脆弱,需要他投入十二分的精神,不能有絲毫的鬆懈與差池。他的取經路,從不是外在的降妖伏魔,而是這每時每刻與體內魔性共舞的、無聲卻凶險萬分的修行。
在他身後稍左側,是孫悟空。
那暗金色的妖猿,似乎比以往沉默了許多。他身上那股仿佛時刻要燃燒起來、焚儘一切的暴戾氣息,被他刻意地收斂著,如同將火山壓在了平靜的海麵之下。他抱著肌肉虯結的雙臂,步伐看似慵懶隨意,每一步卻都蘊含著獵豹般的優雅與隨時可以爆發的恐怖力量。那雙燃燒著金色火焰的瞳孔,不再總是充滿挑釁地掃視四周,而是偶爾,極其短暫地,落在前方張自在的背影上。
那目光中,情緒極其複雜。有被金箍束縛、不得不屈從於一個“凡人”和尚的不甘與屈辱;有對張自在那詭異莫測、連他都感到心悸的力量的深深忌憚;但除此之外,似乎還多了一些彆的東西——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冰冷的審視與確認。這詭異的取經路,這所謂的“偽佛”與扭曲的“淨世”計劃,似乎與他萬古之前大鬨天宮、被鎮壓五行山下的恩怨,有著千絲萬縷、剪不斷理還亂的聯係。他不再僅僅是一個被強行戴上枷鎖、被迫同行的囚徒,更像一個暫時按捺住性子、冷眼旁觀的棋手,在等待著最終掀翻棋盤、清算一切的時機。他的目光偶爾也會掠過默默行走的悟淨和唉聲歎氣的八戒,那曾經在天庭、在取經路上以另一種身份相遇的“隊友”,如今在這更加黑暗、更加絕望的舞台上以如此姿態重逢,命運的荒誕與戲弄,讓他嘴角時而勾起一抹充滿嘲諷的冰冷弧度,時而又會陷入某種悠遠而複雜的沉默。
悟淨走在張自在的右側。
他的步伐是五人中最沉穩的,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與腳下這片暗紅色的大地產生著某種深層次的共鳴。身上那件勉強蔽體的簡陋僧衣,根本無法掩蓋其下蘊含的、如同沉寂了萬古的火山般的力量。流沙河的罪業並未消失,那萬載沉淪、吞噬無數生靈的沉重負擔,依舊如同最深邃的陰影籠罩著他。但這罪業,似乎不再是無序的、僅僅帶來痛苦的折磨,而是化作了某種……可以感知、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被他那清明後的意誌所引導的力量,如同一條渾濁卻強大的河流,在他堅韌的意誌河道中緩慢流淌,等待著決堤而出的時刻。他的眼神平靜,如同兩口望不到底的深潭,萬古的沉淪與無儘的冤屈,早已洗去了所有的浮躁與虛妄,沉澱下來的,是看透陰謀本質的冰冷,與追尋最終真相的、不容動搖的決絕。他偶爾會抬起那古井無波的麵孔,望向西方那片被更加濃鬱的迷霧與扭曲光影所籠罩的區域,那裡,有所謂的“小雷音寺”,有更多被時光與謊言掩埋的過往,也有他作為“清醒者”必須去麵對的、全新的責任與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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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戒落在稍後一些的位置。
他不再像最初那樣,總是嚷嚷著餓,或是輕易被周遭詭譎恐怖的景象嚇得大呼小叫。但他那標誌性的、對食物的執著並未消失,隻是轉化了形式。他時不時會下意識地抬起手,摸摸自己那似乎因為近期“夥食”不佳而小了一圈、卻依舊圓滾滾的肚子,臉上表情複雜難言,混合著肉痛、失落與一絲奇異的不適應。吞噬陰影集合體、強行承載沙僧剝離的部分羈絆罪業,這兩次遠超尋常的經曆,如同兩次粗暴卻有效的淬火,讓他那口神秘莫測的“黑鍋”產生了連他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的微妙變化。那些被吞噬和承載的罪業與陰影,不再僅僅是填充物,更像是與他自身那近乎本源的貪婪天性開始了某種危險的、強行的融合,變成了一種……更為詭異、也更為強大的燃料。他依舊會對著行囊裡日益減少的、乾硬如石的辟穀丹唉聲歎氣,但在那看似渾渾噩噩的小眼睛深處,卻多了一絲對力量的真實渴望與……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完全察覺的、屬於“天蓬元帥”的殘存傲氣。他開始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在這條遍布荊棘與絕望的路上,單純的吞噬或許永遠填不滿內心的欲望溝壑,唯有主動去“承載”起某些東西——無論是力量、罪業還是責任——才有可能獲得真正立足的資本,哪怕這力量本身,就伴隨著被其同化、吞噬的巨大風險。
阿月走在隊伍的最後。
她像一道安靜的影子,努力降低著自己的存在感,卻又因其獨特的氣質與手中之物而顯得不可或缺。那盞由琉璃盞碎片維持著的、散發著溫潤柔和光華的小燈,不僅有效地驅散著周圍無形無質、卻無孔不入的精神侵蝕與低語,更像是一盞在無儘黑暗中堅定指引著方向的明燈,為這片死寂的色調增添了一抹唯一的、令人心安的暖色。她的目光,大多數時候都落在前方張自在並不寬闊、卻異常堅定的背影上。那目光中,有對未知前路的憂慮,有對自身命運的迷茫,有對張自在這個“有緣人”愈發深重的探究,更夾雜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必完全理解的依賴,以及一種深藏於守碑人血脈骨髓之中的、近乎本能的宿命感。她知道,自己身上隱藏的秘密,遠未到全部揭曉的時刻。那與失落古佛國的聯係,與“真經”權限的關聯,甚至與偽佛勢力那剪不斷理還亂的糾葛,都如同層層迷霧,等待著她去撥開。前方那被稱為“小雷音寺”的地方,對她而言,絕不僅僅是下一個需要闖過的險地,更可能是她個人命運一個至關重要的轉折點。
五個人,五種截然不同的心境,五種沉重無比的背負。
他們沉默地行走在空曠死寂的荒原上,身影被那永恒不變的紫色天光拉得很長,在暗紅色的大地上投下斑駁而移動的剪影,仿佛五個行走在時間長河邊緣的孤獨符號。風沙拂過,帶走他們腳步揚起的細微聲響,卻帶不走他們身上那股曆經磨難、血火淬煉後,愈發凝聚的、如同亙古磐石般不可動搖的氣息。
忽然,走在最前的張自在毫無征兆地停下了腳步,右手微微抬起。
隻是一個簡單的手勢。
他身後的四人,幾乎在同一瞬間停下了腳步。孫悟空抱著的雙臂放下,金瞳中懶散儘去,銳利如鷹隼般掃視四周;悟淨微微側身,空洞的目光鎖定了側前方一片形態尤其怪異的石林;八戒瞬間收起了那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小眼睛裡精光閃爍,耳朵微微顫動;阿月則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琉璃盞碎片,柔和的光暈穩定而堅定地籠罩住眾人。
沒有詢問,沒有慌亂,隻有一種曆經生死後形成的、近乎本能的默契與信任。
張自在緩緩攤開自己的右手手掌,低頭凝視著掌心,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掌心的皮膚光滑,看不出任何異樣。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枚沉寂的混沌種子,正傳來一陣異常的、持續不斷的波動。並非之前感知到強大能量源時那種貪婪的饑渴,而是一種……指向性非常明確的悸動,仿佛一枚沉睡的羅盤指針,在靠近了某種巨大的磁極時,被強行喚醒並牢牢鎖定。
一股微弱、卻無比清晰的牽引感,如同無形絲線,從種子內部延伸而出,堅定不移地指向他們正在前進的方向——西方。
“有東西……”張自在的聲音在死寂中響起,低沉而帶著一絲凝肅,“在吸引它。”他沒有明說“它”是什麼,但在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孫悟空金瞳微眯,視線仿佛穿透了前方彌漫的淡淡紫靄和扭曲的光線,鼻翼不易察覺地輕輕翕動:“前麵的‘氣’變了。混亂,駁雜……像一鍋煮爛了的雜碎湯。但在這鍋爛湯的核心處,俺老孫聞到一股……讓人作嘔的、假裝莊嚴的味道。”他話語粗俗,卻精準地描繪出一種感覺。
阿月手中的琉璃盞碎片,此刻也發出了極其輕微的、如同玉磬相擊的嗡鳴聲,其上的光華流轉速度明顯加快。“法師……”她上前半步,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個方向,和我傳承記憶碎片裡描述的‘小雷音寺’……感覺很接近了。但……又有些不同,好像……更扭曲,更……虛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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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僧那空洞的目光,也投向了西方。他沉默了片刻,乾澀的聲音才緩緩響起,如同兩塊磨石在摩擦:“罪業之線……在前方彙聚。不是流沙河那種無序的沉淪,而是被強行編織、纏繞……形成了一團巨大的、華麗的……偽善之結。”他的描述,帶著罪業視覺獨有的、直指本質的殘酷。
八戒用力吸了吸鼻子,像是在品味空氣,小眼睛裡閃過市儈的精明:“謔,聽你們這麼一說,前麵就是個藏汙納垢、還非要立牌坊的是非之地啊!”他話鋒一轉,摸了摸下巴,“不過,通常這種地方,油水……呃,我是說,隱藏的‘機緣’說不定也比彆處要多點吧?”即使在分析危險,他依舊不忘那點深入骨髓的算計。
張自在感受著掌心種子越來越清晰、幾乎要破體而出的指向性悸動,結合隊友們從不同角度感知到的信息,心中已然明了。偽佛勢力設置在前進道路上的重要據點——“小雷音寺”,已經近在咫尺。而且,那座寺廟之中,必然存在著某種東西,與他體內的混沌種子產生了深層次的共鳴。
這絕非偶然。是偽佛設下的、針對他這“異數”的致命陷阱?還是他們一直在尋找的、能夠撕開偽佛重重麵紗、觸及真相核心的關鍵鑰匙?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逐一掃過身後的四位同伴——暴戾難馴卻逐漸學會收斂與審視的妖王,貪婪自私卻開始懂得承載與轉化的元帥,沉淪萬古終獲清明、背負罪業前行的守護者,神秘柔弱卻手握關鍵線索、身負宿命的少女。
他們,早已不再是因外力強行捆綁在一起、各懷鬼胎的囚徒與監視者。他們是共同滌蕩過流沙罪業,並肩從心魔深淵中掙紮而出,在生死關頭能夠彼此托付性命、交付後背的……同行者。
“看來,”張自在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我們找對地方了。”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西方,仿佛已經穿透了空間,看到了那座隱匿於迷霧與偽光之中的扭曲寺廟。
“‘小雷音寺’。”他緩緩吐出這個名字,如同宣戰,“偽佛在我們西行路上設下的、最大也是最虛偽的一道迷障。也是我們……必須親手撕開的華麗偽裝。”
他重新邁開腳步,方向沒有絲毫改變,步伐卻比之前更加沉穩,更加堅定。腳下的暗紅色土壤,在他的步履間發出沉悶的微響。
“走吧,”他頭也不回地說道,聲音在荒原的風中異常清晰,“去會一會這‘小雷音’,看看那大殿之上端坐的,究竟是哪一路的……邪佛!”
孫悟空咧開嘴,露出一口森白鋒利的牙齒,那笑容猙獰、暴戾,卻又充滿了某種壓抑已久的、對破壞與戰鬥的純粹期待。
沙僧默然無聲,隻是那背負著無儘罪業的身軀,似乎挺直了一分,古銅色的皮膚下,仿佛有沉寂的力量開始悄然流淌。
八戒拍了拍自己那似乎又餓扁了一點的肚子,嘴裡嘀咕著:“也罷,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總得先填飽肚子才有力氣打架不是?”但他那雙小眼睛裡,先前那點精光已然化作了一絲銳利。
阿月深吸一口氣,雙手緊緊握住了那盞琉璃碎片構成的明燈,柔和的輝光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緒,光芒中多了一分決絕的、刺破虛妄的銳意。
五道身影,再次融入了那片永恒的、令人壓抑的紫色天光與無邊無際的暗紅色荒原之間,朝著那彙聚了謊言、罪業與未知危險的“小雷音寺”,堅定不移地前行。他們的身影在遼闊而死寂的天地間,顯得如此渺小,卻又如此不可忽視,仿佛五柄即將出鞘、斬破迷霧的利刃。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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