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阿月模糊記憶的指引，四人穿行在錯綜複雜、卻又處處彰顯著刻板秩序的回廊與巷道中。
越是遠離中心廣場，那無處不在的梵音強度似乎略有減弱，但那種被無形目光監視的感覺卻並未消失。潔白的牆壁上，偶爾會浮現出極其淡薄的、由佛力勾勒的梵文符號，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動，旋即又隱沒不見，仿佛是整個寺廟龐大感知網絡延伸出來的細微觸角。
沿途遇到的僧侶漸漸多了起來。他們大多步履匆匆，低眉順目，彼此之間極少交談，即便有，也是壓低了聲音，簡短得如同對口令。他們的僧袍顏色標示著不同的等級和職司——金色最高，次之朱紅、明黃，再次之便是張自在他們遇到的戒律僧的暗黃，以及更多穿著灰白、月白等素色僧袍的低階僧眾。無論等級高低，這些僧侶的眼神都帶著一種奇特的統一性：一種被長久規訓後的麻木，以及在那麻木深處，被信仰或者說被強製灌輸的信念）點燃的、缺乏靈動的狂熱火苗。他們就像這座精密機器上一個個合格的齒輪，按部就班地運轉著。
“像是被抽掉了魂兒……”八戒小聲嘟囔了一句，被張自在用眼神製止。
終於，在穿過一片種植著散發微光、卻毫無生氣的琉璃菩提樹的庭院後，他們抵達了目的地——“雲水寮”。
這是一片占地麵積頗廣，但建築明顯低矮、陳舊許多的區域。由大塊青石壘砌的房舍連成一片，牆壁上爬滿了乾枯的藤蔓，與寺廟核心區域的璀璨輝煌格格不入。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黴味和香火殘留的氣息，人氣也明顯雜駁了許多。這裡便是小雷音寺接待外來遊方僧、掛單居士以及處理一些雜役事務的地方。
寮房入口處設有一個簡單的登記案幾，後麵坐著一名穿著灰白僧袍、滿臉褶皺、昏昏欲睡的老僧。他手邊放著一本厚厚的名冊和一支禿了毛的筆，對進來的張自在一行人隻是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從何處來？至何處去？掛單幾日？”老僧的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如同在背誦一套沿用了千百年的固定詞句。
張自在再次搬出了那套雲遊苦修、途經寶地、瞻仰聖跡的說辭，語氣平和，姿態謙卑。
老僧渾濁的眼睛在張自在身上那層“純正”佛光上掃過，又瞥了一眼他身後造型各異的三人，並未過多詢問，隻是慢騰騰地翻開名冊，用那支禿筆蘸了蘸早已乾涸的墨盒那墨盒似乎有自動生出墨跡的微弱法力），歪歪扭扭地記下了“玄奘師徒四人”的字樣。
“西廂丙字院，還剩一間空房。四人擠擠。”老僧有氣無力地指了個方向，“寺內規矩，想必入門時已有戒律僧告知。切記，暮鼓之後，晨鐘之前，不得隨意出入寮房區域，違者重處。”他頓了頓，補充道，“齋飯每日辰時、午時在齋堂自取，過時不候。”
說完這些，他便不再理會四人，重新闔上眼睛，仿佛又進入了那半睡半醒的狀態。
如此順利，反而讓張自在心中升起一絲疑慮。但他沒有表露，隻是道了聲謝，便領著三人朝著老僧所指的西廂走去。
西廂丙字院位於雲水寮的最邊緣，緊挨著一堵高大的院牆，牆外似乎就是寺廟的邊界，隱約能感受到那巨大金色結界的存在。院子很小，隻有一間簡陋的石屋，屋內陳設極其簡單，四張硬板床鋪，一張歪腿木桌，一盞光線昏黃的油燈，除此之外，彆無他物。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塵土與舊木頭混合的氣味。
“這地方……倒是清靜。”八戒打量著四周，撇了撇嘴，“就是忒寒酸了點，配不上這雷音寺的名頭。”
“寒酸才好，不易惹人注意。”張自在關上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仔細檢查了一下屋內。沒有發現明顯的監視法陣痕跡，但這並不意味著安全，在這座寺廟裡，任何鬆懈都可能致命。
孫悟空一進屋，便走到最裡麵的床鋪坐下，抱著雙臂，閉目不語。但微微起伏的胸膛和依舊緊握的拳頭，顯示他內心的波瀾遠未平息。剛才一路行來，所見所聞，無不加深著他對此地的憎惡。
阿月幾乎是癱軟在靠近門邊的一張床鋪上，劇烈地喘息著。進入這相對封閉的空間，隔絕了部分外界的佛力直接壓迫，她才感覺好受了一些。但她眉心的灼痛感依舊存在，體內兩股力量的衝突隻是暫時被壓製，並未解決。
張自在在桌邊坐下，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麵，發出規律的嗒嗒聲。他需要理清思路。
“我們暫時安全了，但時間緊迫。”他壓低聲音，目光掃過三人，“這座寺廟遠比我們想象的更龐大，更嚴密。我們必須儘快行動，找到它的核心秘密和弱點。”
“怎麼找？”八戒湊過來，壓低聲音，“這地方跟鐵桶似的，到處都有人看著，還有那些鬼畫符一樣的監視玩意兒。”
“分頭行動，目標要小。”張自在沉吟道，“阿月，你體力未複，先留在此處休息，同時利用你的守碑人傳承，嘗試感知這片區域地脈和信仰之力的細微流向，看看能否找到異常節點，尤其是……通往地下的路徑。”他想起了沙僧之前提到的“罪業暗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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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月虛弱地點了點頭：“我儘力。”
“八戒，”張自在看向他，“你的任務是去齋堂。不是讓你真去吃，而是觀察。看看那些食物、飲水有什麼特彆，僧侶和信眾用餐時的狀態如何。你的天賦或許能察覺到我們察覺不到的東西。”
八戒眼睛一亮，拍著胸脯：“這個我在行！包在老豬身上！”
“悟空，”張自在最後看向一直沉默的孫悟空，“你的目標，是那些戒律僧和護法僧活動的區域，尤其是他們換防、巡邏的規律。注意隱蔽，絕不可動手。我們需要了解這座寺廟的武力分布和警戒盲點。”
孫悟空緩緩睜開眼，金瞳中閃過一絲冷光，沒有反對，隻是簡單地點了下頭。這個任務雖然依舊憋屈，但至少是主動出擊，符合他的性子。
“那我呢？”張自在看著他們，“我會嘗試在雲水寮附近活動，接觸其他掛單的僧侶或居士，看能否套取一些有用的信息，尤其是關於‘講經法會’、‘妙音菩薩’化身，以及……‘思過禪房’的傳聞。”
計劃已定，氣氛卻並未輕鬆。
張自在能感覺到，掌心的混沌種子在這相對封閉的環境裡，反而更加活躍。它不再瘋狂地渴望吞噬，而是像一隻潛伏的獵豹，開始以一種更隱蔽、更危險的方式，感知並解析著周圍的一切。它似乎對這座寺廟的能量結構，對那些流動的信仰之力，對那些僧侶身上散發出的、被“提純”過的氣息，產生了濃厚的“研究”興趣。一絲絲極其微弱的、灰敗的感知觸角，正以張自在為中心，悄無聲息地向四周蔓延，如同水銀瀉地，探尋著這座光輝堡壘可能存在的縫隙。
他隱隱有種預感，混沌種子與這座偽佛寺廟之間，存在著某種超越簡單吞噬與被吞噬的、更深層次的關聯。而這關聯，或許才是他們此行能否成功的關鍵。
畫皮之下，暫得棲身。
然虎穴龍潭，豈有安寢？
各懷機鋒，暗探魔窟。
真正的暗戰，於無聲處，已然拉開序幕。
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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