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光陰,如白駒過隙。
澹州的春日依舊,範府庭院裡的海棠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
婉兒坐在廊下的躺椅上,身上蓋著薄毯。五十八歲的她,頭發已然全白,在腦後挽成一個簡單的發髻。曾經清亮的眼眸如今有些渾濁,看東西時需要微微眯起。她的雙手布滿了歲月的痕跡,指節因常年的風濕而微微變形。
“外婆,您看!這是我寫的字!”
一個七八歲的男孩舉著一張宣紙,蹦蹦跳跳地跑到婉兒麵前。這是思思的長子,眉眼間竟有幾分範閒年少時的影子。
婉兒眯著眼,仔細端詳外孫的字,慈愛地笑了:“我們小安的字寫得越來越好了。”
“外公教我的!”男孩得意地說,隨即又好奇地問,“外婆,為什麼外公看起來比您年輕那麼多啊?我娘說,那是因為外公修煉了很厲害的武功,是真的嗎?”
婉兒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隨即恢複自然,輕輕摸了摸外孫的頭:“是啊,你外公他很厲害。”
這時,範閒從書房走出來。他今日依舊易容成五十多歲的模樣,鬢角斑白,眼角畫著細密的皺紋,步履也刻意放緩,顯得沉穩持重。隻有那雙眼睛,在偶爾不經意的轉動間,還會流露出與外表不符的銳利與清明。
“小安,彆纏著外婆,她需要休息。”範閒溫和地說,聲音也刻意壓低了幾分。
男孩乖巧地點頭,又跑開去玩了。
範閒走到婉兒身邊,自然地蹲下身,為她掖了掖毯子,又握住她變形的手指,輕輕按摩著關節。
“今天感覺怎麼樣?”他輕聲問,眼中是化不開的溫柔與心疼。
“還好,就是有些乏。”婉兒微笑著看他,伸手撫上他易容後顯得滄桑的臉頰,“難為你了,每日都要這般。”
範閒搖搖頭,將臉頰貼在她掌心:“隻要你在我身邊,怎樣都不為難。”
陽光透過海棠樹的枝葉,灑在二人身上。遠遠看去,這就是一對再尋常不過的中年夫妻,妻子年老體弱,丈夫悉心照料。
隻有他們自己知道,這副看似和諧的畫卷下,藏著怎樣殘酷的真相。
午飯後,婉兒服了藥睡下了。範閒獨自來到書房,卸去了易容。
鏡中映出的,依舊是那張二十多歲的麵容。時光仿佛在他身上凝固了,不曾留下任何痕跡。
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範閒迅速重新易容。回頭時,見思思端著藥碗站在門口。
三十歲的思思已完全長開,舉止間頗有當家主母的風範。她看著父親,眼中滿是複雜的情感。
“爹,”她輕聲說,“娘的病...大夫說,是年紀大了,臟器都在衰弱,沒有彆的法子,隻能靜養。”
範閒點點頭,接過藥碗:“我知道。”
思思看著父親易容後與年齡相符的麵容,忽然低聲道:“其實您不必總是這樣...我和哥哥都明白的。”
範閒輕輕搖頭:“外人不知情,若我一直保持年輕模樣,會引來不必要的猜測。這樣...對你娘也好。”
思思眼中泛起淚光:“可是爹,您這樣太苦了。明明...”
“不苦。”範閒打斷她,望向內室的方向,“能陪著你娘,看著她慢慢變老,是爹爹的福分。”
這話他說得真誠,卻讓思思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
她記得小時候,父親總是那般年輕俊朗,帶著她和弟弟在院子裡玩耍。如今她的孩子都這麼大了,父親的真容卻一如往昔。
這究竟是上天的恩賜,還是詛咒?
傍晚時分,婉兒醒來了。範閒扶著她到院中散步,兩人走得很慢,一步一步。
“思思今天又哭了。”婉兒忽然說。
範閒沉默片刻,“嗯”了一聲。
“這孩子,都是當娘的人了,還這麼愛哭。”婉兒輕歎,“隨你。”
範閒忍不住笑了:“明明隨你才對。”
婉兒也笑了,眼角的皺紋深了幾分。笑過後,她望著天邊漸落的夕陽,輕聲道:“範閒,我最近總是夢見我們剛成親的時候。那時候你總是深夜才從監察院回來,我就等在廳裡,給你溫著一碗粥...”
範閒握緊她的手:“我記得。你總是等著等著就睡著了,我回來時,就看到你趴在桌上,睡得正香。”
“一晃眼,這麼多年過去了。”婉兒停下腳步,抬頭看著他易容後的臉,“有時候我真怕一覺醒來,發現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夢醒了,你還是那個剛入京城的少年,而我...還是慶廟裡那個拿著雞腿的小姑娘。”
範閒喉頭一哽,說不出話來。
夕陽的餘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婉兒的背影已經有些佝僂,而範閒的背卻依舊挺直,即使他刻意微微彎腰,也難以完全掩飾。
“回去吧,起風了。”良久,範閒輕聲說。
他扶著婉兒慢慢往回走,如同捧著世間最珍貴的瓷器。
當晚,範閒在日記中寫道:
“慶曆三十九年春,婉兒咳疾又犯,夜不能寐。思思攜小安歸寧,小兒活潑可愛,頗有婉兒年少時的靈動。今日對鏡易容,忽覺筆下的皺紋竟與婉兒真實的紋路有幾分相似了。或許終有一日,我畫出的每一條皺紋,都會與她的重合。如此,也算一同老去了。”
寫罷,他望向床上安睡的婉兒,輕輕吹熄了燭火。
月光如水,靜靜流淌在婉兒滿頭的銀發上,泛著柔和的光暈。
範閒在她身邊躺下,如同過去幾十年一樣,將她擁入懷中。隻是如今,他的動作更加輕柔,生怕驚擾了她脆弱的睡眠。
長夜漫漫,而對範閒來說,每一個能與婉兒共度的夜晚,都是上天的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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