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暖氣管_時代洪流中普通人的悲歌_线上阅读小说网 

寒冬的暖氣管(1 / 1)

臘月的北風,終於撕下了最後一點溫情的偽裝,露出了獠牙。它不再是嗚咽,而是咆哮,像一頭無形的、暴虐的冰獸,瘋狂地撞擊著筒子樓單薄的牆壁和窗戶。窗戶上結滿了厚厚的、形態猙獰的冰花,將外麵灰白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模糊的、絕望的風景。

屋子裡,溫度降得比外麵慢不了多少。那幾根橫亙在房間上方、曾經在冬日裡散發出令人安心暖意的鑄鐵暖氣管,此刻摸上去,隻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堅硬的冰冷。它們像幾條死去的灰色巨蟒,僵硬地盤踞在頭頂,不再有一絲活氣。

寒冷,是一種具有實感的入侵者。它從四麵八方的縫隙鑽進來,從腳底的水泥地向上滲透,緊緊包裹住屋裡的每一件物品,每一個人。空氣似乎都變得粘稠而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刺痛著鼻腔和肺部。

李桂蘭翻箱倒櫃,找出了家裡所有能禦寒的東西。她把那床自己結婚時縫製的、如今棉花已經板結發硬的厚棉被鋪在床上,又加蓋了兩條打著補丁的毛毯。她和女兒張小梅,像兩隻在暴風雪中尋求溫暖的幼獸,緊緊裹在這些沉重的、卻幾乎隔絕不了多少寒氣的織物裡,蜷縮在床鋪的最中央。

“媽,冷……”張小梅的聲音從被窩裡傳出來,帶著抑製不住的顫抖,牙齒磕碰出細碎的聲響。她把冰涼的小腳使勁往母親懷裡縮。

李桂蘭把女兒摟得更緊些,用自己同樣冰冷的身體徒勞地試圖溫暖她。“忍一忍,梅子,忍一忍就過去了。”她低聲安慰著,聲音卻在寒氣中顯得飄忽無力。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幾根冰冷的暖氣管,眼神裡是一片死寂的灰敗。

就在這時,隔壁王嬸家似乎傳來了隱約的、帶著飽足感的笑語聲,還有暖氣管因為熱水流過而發出的、極其輕微的“叮咚”聲。那聲音微弱,卻像針一樣,精準地刺破了這邊死一般的冰冷和寂靜。

緊接著,王嬸那特有的、拔高了音調的抱怨聲就穿透了牆壁,清晰得如同在耳邊響起:

“這暖氣燒得也不夠旺!交了那麼多取暖費,就給我們這點溫度?凍死個人了!”她象是故意要讓這邊聽見,頓了頓,又用一種帶著明顯優越感和譏諷的語氣補充道,“唉,不過啊,總比那些欠費被掐了暖氣的強!那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大人能硬扛,孩子可遭罪嘍!造孽啊!”

這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捅進了李桂蘭的心臟。她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摟著女兒的手臂僵硬得像鐵箍。她知道,王嬸這話就是說給她聽的。欠費通知單,像死亡的判決書,就壓在枕頭底下。她連買藥的錢都湊不齊,哪裡還有錢去支付這昂貴的、在她看來近乎奢侈的取暖費?

屈辱和無力感,像這屋裡的寒氣一樣,無孔不入。她把臉埋進女兒帶著皂角清香的頭發裡,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也是冰冷的。

張小梅在母親懷裡不安地扭動了一下,仰起小臉,在昏暗中,那雙眼睛顯得格外大,也格外清澈。她聽著隔壁隱約的喧鬨和王嬸刺耳的話語,小聲地、帶著一絲困惑和不易察覺的擔憂,問道:

“媽媽,爸爸那裡……也這麼冷嗎?”

童言無忌,卻像一顆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李桂蘭早已凍結的心湖裡,激起了無聲卻劇烈的漣漪。

南方……那個隻在丈夫潦草的家書和鄰居刻薄的議論中被提及的地方。是四季如春?還是同樣寒冷?她不知道。她隻知道,丈夫在那裡,用她無法想象的辛苦,換取這微薄的、甚至不足以支付取暖費的血汗錢。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思念、擔憂、怨懟和無邊無際悲哀的情緒,猛地攫住了她。她喉嚨哽咽得發痛,幾乎要控製不住那即將決堤的淚水。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嘗到那股熟悉的血腥味,才用儘全身力氣,將那股翻騰的情緒,連同幾乎要衝口而出的真實答案——“爸爸那裡……是南方,不冷。”——一起,狠狠地咽回了肚子裡。

這句話,輕飄飄的,落在冰冷沉寂的空氣裡,像一片羽毛,卻帶著千鈞的重量。它是一個謊言,一個母親在絕境中,能給予孩子的、最後的、也是唯一的,關於遠方的、虛幻的慰藉。

說完,她更緊地摟住了女兒,將彼此冰冷的身體貼得更近,仿佛這樣,就能從對方那裡,汲取一點點對抗這徹骨寒冬的、微不足道的暖意。

窗外,北風依舊在咆哮。屋裡,那幾條冰冷的暖氣管,像墓碑一樣,沉默地見證著這卑微的掙紮和無言的愛。夜,還很長。寒冷,也遠未到儘頭。

南方的雨季,以一種黏稠而霸道的方式降臨。雨水不是北方的雪粒,而是溫熱、綿密、無休無止的,將天地間一切都浸泡在一種濕漉漉的、揮之不去的黴腐氣息裡。電子廠的鐵皮屋頂被雨點砸得劈啪作響,那聲音不像音樂,倒像無數隻煩躁的蟲子在啃噬人的神經。

張建設已經連續加了整整四個夜班。流水線的轟鳴和電批的尖叫,如同刻進骨子裡的烙印,即使在下工後,也在他耳蝸深處頑固地回響。他的眼皮像掛了鉛塊,視野裡總蒙著一層驅不散的薄霧,那是極度缺乏睡眠和過度聚焦於微小螺絲帶來的後遺症。身體的每一個關節都在發出酸澀的**,走起路來象是踩在棉花上,又象是拖著無形的鐐銬。

這天下工,雨水暫歇,但空氣依舊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他拖著近乎麻木的身體,隨著下工的人流,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蹣跚著走向廠區邊緣那個用石棉瓦搭起來的、低矮破舊的收發室。這幾乎是他每天下工後,除了吃飯睡覺之外,唯一還有點盼頭的行程——盼望著來自北方的家書。

收發室的窗口又小又臟,上麵沾滿了泥點和手指印。負責收發信件的,是個脾氣和這天氣一樣陰晴不定的乾瘦老頭。窗口前擠著幾個同樣滿臉疲憊、眼神饑渴的工友,都伸著手,報著名字,期盼著那一紙來自遠方的慰藉。

“王建國!”“有!”一個工友興奮地接過信,臉上露出了這暗無天日的生活裡罕見的亮光。

“李衛東!”……

張建設擠到窗口,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用沙啞的聲音報上自己的名字:“張建設。”

老頭抬起渾濁的眼睛,瞥了他一眼,手指在那一疊厚厚的、夾雜著各種廣告宣傳單的信件裡不耐煩地翻撿著。廠裡萬把人,信件又多又亂,他的動作帶著一種司空見慣的粗暴。

翻了一會兒,老頭的動作停了一下,然後,他從一堆信件底下,抽出了一個有些皺巴巴、邊角甚至被雨水洇濕過的土黃色信封。他沒有立刻遞出來,而是就著昏暗的燈光,眯著眼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窗口外張建設那張充滿希冀的臉。

“張建設……”老頭嘟囔了一句,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他把那封信調轉過來,用指甲蓋敲了敲信封正麵。

張建設這才看清,在那熟悉的、屬於女兒筆跡的“張建設(收)”旁邊,蓋著一個刺目的、藍色的長方形印章。印章上的字,像冰錐一樣紮進他的眼睛:

“逾期未領,退回原處”

……

“逾期未領,退回原處”那幾個字,在昏暗的光線下,扭曲著,旋轉著,帶著嘲諷的意味,將他心中那點微弱的火苗,“噗”地一聲,徹底掐滅。

“怎麼搞的?這麼久不來拿?”老頭不滿地抱怨著,把信從窗口扔了出來,像丟出一件垃圾,“占地方!下次再不及時領,就直接當廢紙處理了!”

那封信,輕飄飄地落在沾滿泥水的水泥窗台上,信封上女兒稚嫩而認真的字跡,此刻被雨水和汙漬弄得有些模糊,旁邊那藍色的退回章,卻鮮豔得刺眼。

張建設呆呆地看著那封信,大腦一片空白。耳朵裡流水線的轟鳴聲瞬間放大了無數倍,蓋過了一切。他仿佛能看到,女兒在北方寒冷的夜裡,就著昏黃的燈光,如何小心翼翼地寫下每一個字,如何滿懷期待地將信投進郵筒。而這封信,穿越了千山萬水,最終卻因為他連續不斷的夜班,因為他像牲口一樣被榨乾的時間,因為他連走到收發室這短短幾百米路程都無力完成的疲憊,被無情地退了回去。

逾期未領……

他甚至連收到這封承載著女兒思念和家裡近況的信,都做不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無力感和挫敗感,像這南方潮濕悶熱的空氣一樣,死死地包裹住他,勒得他無法呼吸。他在這龐大的、冰冷的工業機器裡,到底算個什麼東西?一個連家書都無法及時收取的零件?

巨大的痛苦和自責,瞬間衝垮了他連日來用麻木築起的堤壩。他猛地抬起手,不是去撿那封信,而是用儘全身力氣,狠狠地、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憤怒,扇了自己一個耳光!

“啪!”清脆的響聲在嘈雜的收發室門口顯得並不突出,卻把他身邊一個剛拿到信的工友嚇了一跳,驚愕地看著他。

臉頰上傳來火辣辣的疼痛,但這疼痛,遠不及他心中萬分之一的心痛。

他彎下腰,顫抖著,極其緩慢地,撿起那封被退回的信。信封潮濕、冰冷,攥在手裡,像攥著一塊冰,一直涼到了心底最深處。

他沒有立刻拆開,隻是死死地攥著它,指甲幾乎要嵌進紙張裡。然後,他轉過身,一言不發,像一具徹底失去生氣的行屍走肉,拖著更加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挪向那片散發著惡臭的工棚。

雨水,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打在他佝僂的背上,打在那封被退回的家書上,模糊了女兒的筆跡,也模糊了他眼前這片灰暗、絕望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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