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你去看看吧。”張小梅看著母親愈發憔悴的臉色和眼底濃得化不開的青黑,小聲地、帶著恐懼央求道。她記得奶奶生病時,也是這樣咳,後來就……
李桂蘭總是搖搖頭,用沙啞的聲音安慰女兒:“沒事,扛一扛就過去了。看病不要錢啊?”她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那裡隻有幾張皺巴巴的毛票。丈夫寄回的錢,每一分都像經過精密計算,勉強維係著這個家不倒,根本沒有“看病”這項預算。
然而,這天清晨,在一陣幾乎讓她窒息的劇烈咳嗽之後,她撐著水池邊緣,看著痰盂裡那抹刺目的、鮮紅的血絲時,整個人都僵住了。
那抹紅色,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她所有僥幸的心理。恐懼,冰冷的、實實在在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讓她手腳冰涼。
不能再拖了。
她胡亂地用冷水洗了把臉,試圖驅散那令人心悸的眩暈感。安頓好婆婆,囑咐女兒自己去上學,然後揣著家裡最後那點應急的錢,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向了離家最近的那個社區衛生所。
衛生所設在兩間破舊的平房裡,光線昏暗,空氣裡彌漫著消毒水和某種陳舊疾病混合的、令人不適的氣味。穿著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白大褂的醫生,是個表情麻木、眼袋浮腫的中年男人。他麵前排著幾個同樣一臉病容、唉聲歎氣的老人。
等了將近一個小時,才輪到李桂蘭。她坐下,低聲描述著自己的症狀:持續低燒,咳嗽,胸痛,還有……咳血。
醫生抬起眼皮,沒什麼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拿起一個老舊的手電筒,示意她張嘴,草草看了看喉嚨。又用一個冰冷的聽診器,在她後背和前胸聽了幾下。那聽診器金屬的圓盤貼在皮膚上,激得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咳嗽多久了?以前有過肺結核嗎?”醫生一邊在一個破本子上寫著什麼,一邊例行公事地問。
李桂蘭心裡咯噔一下,想起了很多年前,廠裡組織體檢,好像有過什麼“肺部鈣化點”的說法,但當時沒在意。
“可能……可能以前有過一點……”她含糊地說。
醫生放下筆,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你這情況,不像普通感冒。低燒,咳血,又有結核病史……我們這小衛生所看不了。你得去大醫院,掛呼吸科,拍個胸片,好好查查。”他撕下一張診斷建議書,龍飛鳳舞地寫了幾個字,推到她麵前。
診斷建議書上,那幾個潦草的字像張牙舞爪的判官筆:“疑似肺部感染,建議轉診至上級醫院進一步檢查(胸片)”。
“上級醫院”、“進一步檢查”、“胸片”……這些詞語,像一塊塊巨石,接連砸在李桂蘭的心上。她知道去大醫院意味著什麼——漫長的排隊,繁瑣的流程,以及,最關鍵的,她根本無法承受的醫藥費。光是拍個片子,可能就要幾十上百塊,那幾乎是家裡一個月的生活費!
她捏著那張輕飄飄的、卻重逾千鈞的診斷建議書,手指不住地顫抖。喉嚨裡那股血腥氣似乎又湧了上來。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衛生所,冰冷的空氣讓她打了個寒顫。陽光稀薄地照在臉上,卻沒有帶來絲毫暖意。
剛走到筒子樓樓下,就撞見了正拎著菜籃子、準備去市場的王嬸。王嬸那雙精明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在她蒼白的臉和手裡捏著的紙條上掃過。
“喲,桂蘭,這是咋了?臉色這麼難看?病了?”王嬸的語氣裡帶著毫不掩飾的“關切”和探究,“去看醫生了?醫生咋說?嚴不嚴重啊?”
李桂蘭下意識地把診斷建議書攥緊,藏到身後,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沒……沒啥事,就是有點感冒。”
“感冒?”王嬸撇撇嘴,顯然不信,“感冒能看成這樣?我可跟你說,桂蘭,這病啊,可不能硬扛!尤其你這咳嗽,我聽著可不太對勁!該檢查就得檢查,該花錢就得花錢!建設不在家,你可不能倒下了,不然小梅和她奶奶可咋辦?”
這話聽起來象是勸慰,實則每個字都像針一樣,紮在李桂蘭最痛的地方。她知道,王嬸回頭就會在街坊四鄰中“宣傳”:張家媳婦病得不輕,都咳血了!怕是癆病(肺結核)複發了!他們家這下可真是雪上加霜了!
李桂蘭沒有再理會王嬸,低著頭,幾乎是逃也似的上了樓。
回到那間冰冷、壓抑的屋子,她背靠著緊閉的房門,緩緩滑坐到地上。手裡那張診斷建議書,已經被她手心的冷汗浸得有些發軟。
她抬起頭,茫然地看著這個家徒四壁的屋子。婆婆斷續的咳嗽聲從裡屋傳來,女兒那張因為營養不良而顯得過分瘦小的臉龐在她眼前晃動,丈夫在南方流水線上疲憊麻木的身影在她腦海裡浮現……
去大醫院?錢從哪裡來?
不去?萬一……萬一真的是那個可怕的病呢?
絕望,像窗外越來越濃的暮色,一點點地將她吞噬。她坐在冰冷的地上,許久,許久,沒有動彈。那張決定她下一步命運的診斷建議書,像一片枯葉,無聲地飄落在她的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