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去棚空。希望的泡沫,碎裂得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北方的寒風似乎也懂得欺軟怕硬,在“人民醫院”這四個鏽跡斑斑的鎏金大字下顯得格外猖獗。李桂蘭是被妹妹半拖半拽著來到這裡的。她本不想來,社區衛生所那張轉診單像燙手的山芋,被她藏在碗櫃深處好幾天。是妹妹來看她,發現她咳得更凶,臉色蠟黃得嚇人,才不由分說,幾乎是押著她,擠上了那輛能把人五臟六腑都顛出來的破舊公交車。
醫院裡是另一種形態的、更加龐大而冰冷的混亂。消毒水的氣味濃烈刺鼻,卻壓不住那股由無數病痛、焦慮和絕望發酵出的、令人窒息的汙濁氣息。掛號窗口前排著蜿蜒曲折、看不到頭的長隊,像一條垂死的巨蟒。人們裹著厚厚的棉衣,臉上刻著相似的麻木與焦灼,推搡著,叫嚷著,每一次隊伍的微小挪動都引發一陣不安的騷動。
李桂蘭緊緊攥著妹妹的手,象是抓著唯一的浮木。她的目光不敢與那些同樣被疾病折磨的麵孔對視,隻是死死盯著自己腳下那雙開了膠、沾滿泥雪的舊棉鞋。妹妹在一旁不停地與人理論,試圖擠到前麵去,引來一片不滿的嗬斥和白眼。
“擠什麼擠!排隊去!”
“誰不急啊!有點素質行不行!”
那些聲音尖銳地刮擦著李桂蘭的耳膜,讓她頭暈目眩。
好不容易掛上號,又是漫長的等待。呼吸科的走廊裡擠滿了人,長椅上坐不下,很多人就靠著牆壁蹲著或站著。咳嗽聲、吐痰聲、孩子的哭鬨聲、家屬焦急的詢問聲交織在一起。空氣汙濁得讓人喘不過氣。
終於叫到她的名字。坐診的是個戴著口罩、隻露出一雙疲憊眼睛的中年男醫生。診室裡擠滿了等著看結果的複診病人和家屬,幾乎沒有隱私可言。醫生語氣快速而平淡,問診,聽診,開單子。
“先去拍個胸片。”醫生頭也不抬,將一張檢查單塞到她手裡,“拍完拿結果回來。”
放射科在另一棟樓,同樣的擁擠和漫長等待。當李桂蘭終於躺在那台冰冷沉重的機器下,聽著它發出嗡嗡的、令人心悸的運轉聲時,她感覺自己不像個人,更象是一塊被放置在砧板上、等待檢驗的肉。
等待取結果的那一個小時,仿佛比一個世紀還要漫長。她坐在放射科門外冰涼的金屬長椅上,手指冰涼,渾身控製不住地微微發抖。妹妹在一旁試圖說些寬慰的話,但她一個字也聽不進去。腦海裡翻來覆去的,是社區衛生所醫生那諱莫如深的表情,是咳出的那抹刺目的鮮紅,是鄰居王嬸那看似關心實則打探的眼神,是女兒張小梅那雙充滿擔憂的、早熟的眼睛,還有丈夫在南方音訊漸少的模糊身影。
“李桂蘭!”護士在窗口喊她的名字,聲音機械而冰冷。
她幾乎是跳了起來,踉蹌著衝到窗口。護士遞出來一個裝著片子的牛皮紙袋和一張報告單。她的手抖得厲害,幾乎捏不住那薄薄的幾張紙。
她不敢在醫院走廊裡看,拉著妹妹,幾乎是逃也似的跑到醫院大樓外一個背風的、堆著廢棄輸液架和雜物的角落。寒風立刻像刀子一樣裹挾了她,但她渾然不覺。
她背對著妹妹,用凍得僵硬的手指,顫抖著,從紙袋裡抽出那張報告單。
紙張是冰冷的,上麵的字跡卻像燒紅的烙鐵:
“影像學診斷:
右肺門區見團塊狀高密度影,邊緣呈分葉狀,可見毛刺征。
考慮:中央型肺癌可能性大,建議進一步檢查(CT增強、支氣管鏡等)。”
“……肺癌……”
這兩個字,像兩顆從冰窟裡撈出的子彈,帶著致命的寒氣,瞬間擊穿了她的心臟,將她所有的僥幸、所有的堅持、所有的微弱希望,都打得粉碎!
世界仿佛在這一刻失去了所有聲音和顏色。耳邊的風聲、遠處街道的嘈雜、妹妹焦急的詢問……一切都變得遙遠而不真實。隻有那兩個字,在眼前無限放大,扭曲,獰笑。
她眼前一黑,腳下一軟,差點栽倒在地。妹妹慌忙扶住她。
“姐!姐你怎麼了?結果……結果不好嗎?”妹妹的聲音帶著哭腔,搶過她手裡的報告單。隻看了一眼,妹妹的臉色也瞬間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李桂蘭靠在冰冷粗糙的磚牆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卻感覺空氣稀薄得無法進入肺部。那冰冷的牆壁,仿佛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撐。
她抬起頭,望著醫院上空那片被城市燈火映成暗紅色的、汙濁的天空,隻覺得那天也像一塊巨大的、正在緩緩壓下來的墓碑。
診斷書從她無力的手中滑落,飄落在肮臟的雪地上。那上麵冰冷的醫學術語,宣判的不僅僅是一種疾病,更是對這個早已風雨飄搖的家庭,最沉重、也最無情的一擊。
希望?哪裡還有希望?那微弱的、曾在心底閃爍的火星,在這一紙診斷麵前,徹底地、無聲地,熄滅了。隻剩下無儘的、冰冷的黑暗,吞噬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