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血站那扇鏽跡斑斑的鐵門,外麵世界的喧囂和灼熱陽光像一記悶棍,狠狠砸在張建設眩暈的頭上。他腳步虛浮,仿佛踩在厚厚的棉花上,深一腳淺一腳,整個世界都在眼前緩慢地旋轉、晃動。那陣強烈的、源自血液被強行抽離又部分回輸所帶來的空虛感和惡心,如同潮水般反複衝擊著他的喉嚨和感官。他不得不扶住旁邊一堵長滿青苔、散發著尿騷味的潮濕牆壁,大口喘息著,才勉強沒有癱軟下去。
血站旁邊,就緊挨著一個用破舊木板和油氈布搭起來的、更加不堪的“補給點”。一個穿著臟得看不出原色圍裙、滿臉油汗的胖女人,正守著一個半舊的泡沫箱子和一個煤球爐。爐子上坐著一壺冒著可疑熱氣的“開水”,泡沫箱裡淩亂地堆著一些同樣不太新鮮的麵包和用透明塑料袋裝著的、顏色渾濁的牛奶。
這就是血站“附贈”的,或者說,是這樁灰色交易裡,唯一一點看似人道的、實則充滿諷刺的“營養餐”。
胖女人耷拉著眼皮,用一種見怪不怪的、近乎麻木的眼神掃了一眼扶著牆、臉色慘白的張建設,象是完成一道固定工序,機械地從箱子裡抓起一個表皮已經發硬、甚至帶著幾點黴斑的廉價麵包,又拎起一袋看起來象是被稀釋過的牛奶,隔著幾步遠,像扔給路邊的野狗一樣,隨手丟到他腳邊一個相對乾淨些的石墩上。
“喏,你的。”女人的聲音粗嘎,沒有任何情緒。
張建設看著石墩上那兩樣東西。麵包乾癟醜陋,牛奶袋子上沾著泡沫箱裡的冰碴和汙漬。這就是他用近乎自殘的方式,損耗了不知多少元氣換來的“補償”。一股巨大的屈辱感,混合著生理上的強烈不適,讓他胃裡翻江倒海。
旁邊,另外兩個剛剛也抽完血、麵色同樣灰敗的年輕人,正狼吞虎咽地吃著同樣的麵包,仰頭灌著那渾濁的牛奶,仿佛在進行一場爭奪生存資源的競賽。他們一邊吃,一邊低聲交談,聲音帶著一種病態的亢奮和滿不在乎:
“媽的,下次得找他們要個鹵蛋!光這點玩意兒頂個屁用!”
“知足吧!聽說以前連這個都沒有!趕緊吃了回去躺會兒,晚上還得去卸貨呢!”
“這身子,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下次,不知道還能不能抽……”
這些話,像針一樣紮進張建設的耳朵裡。他感覺自己和他們,成了同一條肮臟流水線上的產品,被榨取,然後被隨意地打發給一點微不足道的“飼料”。
饑餓,一種源自身體被掏空後的、生理本能的凶猛饑餓,最終戰勝了屈辱和惡心。他的胃袋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痙攣著,發出空洞的鳴叫。他知道,如果不補充點東西,他可能根本走不回工廠,更彆提支撐接下來那要命的夜班。
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汙濁的空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然後,他慢慢地、幾乎是匍匐般地,挪到那個石墩前。他沒有坐下,隻是彎下腰,伸出那雙依舊有些顫抖的手,抓起了那個冰冷僵硬的麵包。
他幾乎沒有咀嚼,像一頭餓極了的野獸,拚命地、大口地將那乾澀粗糙的麵包往嘴裡塞。麵包屑嗆進了氣管,引發一陣劇烈的咳嗽,他捶打著胸口,臉憋得通紅,卻依舊沒有停下吞咽的動作。
吃完麵包,他抓起那袋冰冷的牛奶。塑料包裝很薄,帶著一股明顯的、不新鮮的奶腥氣。他用力撕開一個小口,仰起頭,貪婪地、幾乎是灌注般地,將那股冰涼的、帶著怪味的液體倒進喉嚨。冰冷的奶水劃過食道,落入空蕩蕩的胃裡,帶來一陣短暫的、虛假的充盈感。
喝完最後一口,他象是完成了一項極其艱難的任務,弓著腰,雙手撐在膝蓋上,劇烈地喘息著。額頭上滿是虛汗,眼前依舊陣陣發黑。
他下意識地,伸出舌頭,舔了舔沾在乾燥嘴唇上的奶漬。那動作帶著一種動物般的本能,一種對這點可憐“營養”的珍惜,更是一種尊嚴徹底掃地後、近乎自虐的麻木。
然後,他直起身,看也沒看那個空牛奶袋和石墩,更沒有再理會那個漠然的胖女人和旁邊還在吃喝的“同伴”。他拖著更加沉重、仿佛不屬於自己的身體,一步一步,朝著工廠的方向挪去。
那頓所謂的“營養餐”,非但沒有給他帶來任何滋養,反而像一塊沉重的、冰冷的恥辱印記,連同那三百塊錢一起,沉甸甸地壓在了他的胃裡,也壓在了他再也無法直視的靈魂上。陽光依舊毒辣,但他感覺到的,隻有一種從內而外、彌漫開來的,無儘的寒冷與空洞。
南方午後的陽光,帶著一種病態的慘白,灼烤著郵局前坑窪不平的水泥地。張建設拖著仿佛不屬於自己的身體,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又象是深陷於粘稠的泥沼。從血站到郵局這短短幾百米的路程,他走了將近二十分鐘。強烈的眩暈感並未因那頓簡陋的“營養餐”而緩解,反而夾雜著一種源自血液流失的、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空虛,讓他渾身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
郵局裡,是另一種形態的、令人窒息的擁擠和喧囂。汗味、劣質煙草味、還有各種方言混雜的焦灼叫嚷,幾乎要頂破低矮的天花板。長長的隊伍蜿蜒曲折,幾乎全是和他一樣、來自全國各地、麵色黧黑、衣著寒酸的打工者。他們手裡緊緊攥著或多或少的鈔票,眼神裡混雜著疲憊、期盼,還有一絲完成某種使命般的、扭曲的釋然。
張建設排在隊伍末尾,感覺自己的意識正在一點點剝離。耳邊的嘈雜聲變得遙遠而模糊,象是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冷的玻璃。他隻能死死攥著口袋裡那三張嶄新的、還帶著一絲機器和血腥氣味的百元紙幣,仿佛那是他此刻與這個世界唯一的連接,是他全部意誌力的來源。
隊伍緩慢地向前蠕動。他看到一個年輕女孩,在彙款單上寫下金額後,偷偷抹了下眼角;看到一個中年男人,反複數著手裡的毛票,臉上寫滿了愁苦;還看到有人因為插隊而爆發激烈的爭吵,汙言穢語像汙水一樣潑灑……
終於輪到他了。他踉蹌著挪到櫃台前,肮臟的玻璃後麵,坐著一位麵無表情、塗著鮮紅口紅的中年女營業員。
“彙款。”他的聲音乾澀沙啞,幾乎聽不見。
女營業員抬起眼皮,不耐煩地瞥了他一眼,扔出一張綠色的彙款單和一支被鏈條拴著的、幾乎寫不出字的圓珠筆。
張建設用那雙依舊在微微顫抖的手,拿起筆。筆尖在粗糙的紙麵上劃動,留下斷斷續續、歪歪扭扭的字跡。收款人:李桂蘭。地址:北春市…… 每一個字,都仿佛耗掉他一絲力氣。
當寫到“彙款金額”那一欄時,他的手指停頓了。他看著那刺目的“¥:”符號,仿佛能看到這三張紙幣背後,那粗大的針頭、冰冷的機器、眩暈的黑暗和石墩上那乾硬的麵包。
他深吸一口氣,象是要將翻湧的情緒強行壓下,用力寫下了:叁佰元整。
最後,是附言欄。那一小方狹窄的空白,此刻卻像一片無邊無際的海洋,橫亙在他與遠方的家人之間。他該寫什麼?告訴她們這錢的來曆?訴說自己的艱辛和屈辱?不,絕不能。
他死死咬著牙關,口腔裡彌漫開一股鐵鏽般的血腥味(或許是剛才咬破了嘴唇,或許是心理作用)。他握著那支不聽話的筆,用儘全身殘存的力氣和意誌,在那狹小的空格裡,寫下了一句他此生最沉重、也最虛偽的謊言:
“廠裡發了獎金,我很好,勿省。”
“廠裡發了獎金”——多麼輕飄飄的謊言,掩蓋了流水線的殘酷和血站的肮臟。
“我很好”——多麼蒼白的安慰,背後是身體的透支和尊嚴的淪喪。
“勿省”——多麼無力的叮囑,他知道,妻子絕不會不省,她們隻會將這帶著“獎金”光環的錢,用在刀刃上,哪怕自己餓著、凍著、病著。
寫完這八個字,他像剛剛經曆了一場酷刑,額頭上全是冰冷的虛汗。
他將彙款單和三張紙幣,一起從櫃台下的縫隙塞了進去。
女營業員熟練地清點鈔票,檢查單據,然後在鍵盤上劈裡啪啦地敲打著,蓋戳。整個過程迅速、機械,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對於她來說,這隻是一天中成百上千筆普通業務中的一筆,彙出的是錢,至於這錢背後是血是汗還是淚,與她無關。
“手續費兩塊。下一個!”她將一張彙款收據扔出來,聲音沒有任何起伏。
張建設拿起那張薄薄的、印著郵戳的收據,看都沒看,就緊緊地攥在手心,仿佛攥著一枚滾燙的、烙印著恥辱的勳章。
他轉過身,逃離了那令人窒息的郵局。外麵的陽光依舊刺眼,但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溫暖。那三百元,連同他那句精心編織的謊言,已經踏上了北去的列車。而他,留在這南方的,隻剩下被掏空的身體、無法愈合的創傷,以及那彌漫在口腔裡、久久不散的,謊言與鮮血混合的、苦澀的鐵鏽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