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夜,是被機器強行剝奪了寂靜的。東莞這家五金廠的生產線上,熒光燈發出嗡嗡的、令人煩躁的冷光,照著一張張麻木疲憊的臉。空氣中彌漫著金屬切削液刺鼻的氣味、汗液的酸臭味,以及某種廉價膠水令人作嘔的甜膩。巨大的衝壓機以固定的、不容置疑的節奏起落,發出“哐當哐當”的巨響,每一次都震得人腳底發麻,仿佛連心臟都要被這機械的暴力從胸腔裡錘打出來。
張建設剛剛結束了連續十二個小時的站立作業。他的雙腿像灌滿了鉛,腫脹酸痛,腳底板磨出的水泡破了又起,和破舊的解放鞋黏在一起,每走一步都鑽心地疼。耳朵裡依舊轟鳴著機器的餘響,世界仿佛隔著一層毛玻璃。工棚裡,汗臭、腳臭和蚊香的味道混合成一種更具攻擊性的渾濁氣息。同棚的工友,有的累得癱在鋪位上像一灘爛泥,有的則圍在一起,用粗俗下流的語言談論著廠裡哪個女工的身材,或是炫耀著自己昨天在昏暗錄像廳裡看到的港片槍戰情節,笑聲粗嘎而空洞。
他無法融入,也無法入睡。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破舊的木板床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他從貼身的、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汗衫口袋裡,摸出那張被摩挲得邊緣起毛、甚至有些模糊的照片。照片上,李桂蘭穿著乾淨的工裝,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眼神裡有光,帶著那個年代特有的、樸素的朝氣,旁邊是紮著羊角辮、笑得沒心沒肺的小梅。那是很多年前,在廠裡光榮榜前拍的。
“老張,又想老婆孩子了?”上鋪的“泥鰍”探下頭,嘴裡叼著煙,戲謔地看著他,“省省吧!這鬼地方,能掙到錢寄回去就不錯了!女人啊,在家獨守空房這麼久,誰知道……嘿嘿。”旁邊幾個工友發出心照不宣的、猥瑣的低笑。
張建設像被蠍子蜇了一下,猛地將照片攥緊,手背上青筋凸起。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反駁。在這裡,思念是一種奢侈,甚至是一種可以被肆意嘲弄的弱點。他沉默地承受著這無形的刀子,將照片重新塞回口袋,仿佛將那點僅存的溫情緊緊捂在胸口,抵禦著周遭無邊的冰冷與惡意。
他躡手躡腳地爬下床,走到工棚外。南方的夜空,被工廠的排汙和燈光染成一種曖昧的昏紅色,看不到幾顆星星。他倚靠在冰冷粗糙的牆壁上,點燃一支最便宜的、嗆人的卷煙,煙霧辛辣地刺痛他的喉嚨。他仰起頭,目光試圖穿透這汙濁的、被工業化蹂躪的夜空,望向那理論上存在的北方。桂蘭的咳嗽好點了嗎?小梅有沒有受凍挨餓?那筆高利貸……他不敢深想。巨大的無力感像潮水般將他淹沒。他在這裡像牲口一樣勞作,透支著健康和尊嚴,卻依舊填不滿那個遙遠的、名為“生活”的窟窿。
與此同時,在北春市那間冰冷徹骨的筒子樓裡。
李桂蘭同樣無法入睡。女兒均勻的呼吸聲就在布簾之後,但她胸腔裡那隻名為咳嗽的野獸,以及比咳嗽更磨人的、對未來的恐懼,讓她清醒得像懸在冰窟裡。窗外的北風呼嘯著,偶爾傳來野狗淒厲的吠叫,或是醉漢含糊不清的咒罵。隔壁那對夫妻似乎又在為錢爭吵,女人尖利的哭喊和男人粗暴的砸東西聲,清晰地穿透薄薄的牆壁,象是一場永無止境的、令人絕望的伴奏。
她悄悄起身,給女兒掖了掖被角,手指無意間觸碰到枕頭下那支冰涼的人參蜂王漿,心又是一陣刺痛。她走到窗邊,掀起一角糊窗的舊報紙。外麵,北國的夜空反而顯得更高、更遠,一輪清冷孤寂的彎月,灑下寒冰似的光輝,照亮了樓下堆積的、肮臟的雪堆和雜亂無章的破敗院落。遠處,曾經機聲轟鳴的廠區,如今隻剩下幾個巨大廠房的黑色剪影,死氣沉沉地矗立在月光下,像一片巨大的、冰冷的墳墓。
她也抬起頭,望向南方。建設在那裡過得好嗎?聽說南邊也亂,工錢不好拿,他那樣老實巴交的性格,會不會被人欺負?他知不知道家裡已經快山窮水儘了?她不敢在信裡寫得太詳細,怕他擔心,更怕他在外麵壓力太大,做出什麼傻事。所有的苦水,隻能和著眼淚,在這個寂靜的深夜裡,獨自咽下。思念像一根透明的、堅韌的絲線,勒進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帶來一種綿長而窒息的痛。
這一夜,張建設在南方工廠的轟鳴與汙濁中,望著北方,手裡緊攥著那張承載著過往溫情的模糊照片。
這一夜,李桂蘭在北國清冷的月光與刺骨的寒意中,望著南方,手心裡緊握著女兒那份沉甸甸的、讓她心碎的愛。
他們之間,橫亙著數千裡的山川河流,橫亙著截然不同的苦難現場,橫亙著時代洪流衝刷出的、深不見底的鴻溝。他們思念著彼此,渴望靠近,汲取一點溫暖和力量。然而,命運的軌跡卻像兩條被無形之力固定的平行線,在各自絕望的軌道上,承受著無儘的孤獨與沉重,無限延伸,卻永不相交。南方的喧囂照不亮北方的寒夜,北方的月光也暖不了南方的工棚,隻有那份相似的、深入骨髓的無力感,在夜空中無聲地共鳴。
三月的北春,依然嗅不到多少春天的氣息。殘雪頑固地盤踞在背陰的角落,與塵土、煤灰和不知名的垃圾凍在一起,形成肮臟堅硬的冰坨。風刮起來,卷起地上的塑料袋和廢紙,打著旋,拍打在斑駁的牆上,發出嘩啦啦的聲響,象是為這破敗景象奏響的淒涼配樂。
筒子樓的樓道,永遠是昏暗、擁擠而氣味複雜的。常年不見陽光,牆壁上滿是油汙、小孩的塗鴉和層層疊疊、早已泛黃的舊通知。各家門口堆放的雜物——破舊的自行車、撿來的木柴、醃酸菜的大缸——侵占著本就不寬裕的公共空間,行走其間,需要側身和小心。
李桂蘭拖著沉重的步子從外麵回來。她剛去了一趟社區衛生院,開了點最便宜的止咳藥。醫生的話還在耳邊回響,帶著職業性的冷漠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李師傅,你這病光吃這個不行,得去大醫院係統看看,拖久了更麻煩……”她何嘗不知道?可錢呢?張建設上次寄回的那點錢,像撒進沙漠的水,瞬間就消失了,填了藥費和小梅的學雜費,還剩下一堆窟窿。
剛走到自家門口,她的腳步就僵住了。
那張薄薄的、印著藍色表格的“電費催繳通知單”,還有旁邊那張黃色的“水費欠費停水通知”,像兩塊燒紅的烙鐵,赫然貼在門板那早已掉漆的木紋上。漿糊還沒乾透,在冰冷的空氣中冒著一點微弱的熱氣,顯得格外刺眼。單子上那些冰冷的數字——電費31元,水費2元,滯納金1元——像一張張嘲諷的嘴,撕扯著她緊繃的神經。
她下意識地左右看了看。對門的門虛掩著一條縫,能感覺到後麵有人影晃動,似乎正透過門縫窺視著她這邊的動靜。樓下傳來王嬸那極具穿透力的大嗓門,正在和誰高聲議論著什麼,隱約能聽到“……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這年頭,誰家不難?裝什麼可憐……”仿佛每一句都意有所指,都精準地射向她的方向。
李桂蘭的臉“唰”地一下紅了,緊接著又變得慘白。一種火辣辣的羞恥感,從腳底板直衝頭頂。在過去,在廠子裡,她是技術能手,是勞模家屬,走到哪裡都受人尊重。可現在,這兩張輕飄飄的紙,卻像當眾剝光了她的衣服,將她赤條條的貧困與狼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任人指點,任人鄙夷。
她幾乎是撲上去,手指因為慌亂和寒冷而有些不聽使喚,用力地、幾乎是帶著一種仇恨地,去撕扯那兩張通知單。紙張很韌,漿糊粘得緊,她撕了幾下才扯下來,邊緣參差不齊,像她此刻破碎的心境。撕拉的聲音在寂靜的樓道裡顯得格外刺耳。
她把那兩張揉得皺巴巴的紙緊緊攥在手心,仿佛要將它們捏碎。可那冰冷的觸感和上麵清晰的數字,卻透過皮膚,直直地烙進了她的心裡,重若千鈞。她猛地推開家門,又迅速“砰”地一聲關上,將外麵那些有形無形的目光和議論隔絕開來。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她大口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引發了一陣壓抑的咳嗽。手裡那兩張紙,不再是催繳單,而是生活擲向她、擲向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庭的,又一封冰冷的戰書。而她知道,自己幾乎已經彈儘糧絕,無以為繼。門外隱約傳來的議論聲和腳步聲,像鈍刀子割肉,提醒著她,這僅僅是個開始,更大的難堪和風雨,還在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