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哥一夥人離去的腳步聲,像鈍刀子割在水泥地上,也割在病房裡每一個人的神經上,久久不散。那囂張的背影帶走了一部分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卻留下了更沉重的、冰冷的恐懼和屈辱,彌漫在充斥著藥味和病痛的空氣裡。
張建設依舊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過的枯木。女兒張小梅把臉深深埋在他懷裡,小聲的、壓抑的啜泣著,瘦弱的肩膀不住顫抖。他能感覺到,女兒抓著他衣襟的小手,冰涼,且仍在微微痙攣。
病床上,李桂蘭不知何時又睜開了眼睛。或許是龍哥那夥人帶來的、如同實質的惡意驚動了她脆弱至極的神經。她沒有看向門口,那雙空洞、渾濁的眼睛,隻是直直地、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絕望,望著天花板某處虛無的點。淚水無聲地從她眼角滑落,速度不快,卻連綿不斷,仿佛她身體裡所有的水分,都要化作這屈辱與痛苦的證明流乾淌儘。
張建設緩緩地、極其艱難地鬆開了緊抱女兒的手臂。他的動作僵硬,仿佛每個關節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他輕輕把女兒往旁邊帶了帶,讓她靠坐在一張空著的病床床沿。
然後,他轉過身。他的目光,越過地上隱約的汙漬,越過那冰冷的點滴架,落在了妻子那張慘白如紙、淚痕交錯的臉上。他看到她那被紗布包裹的額頭,看到她乾裂出血絲的嘴唇,看到她因恐懼而微微睜大的、卻毫無神采的眼睛。
剛才麵對龍哥時那股幾乎要衝破胸膛、毀天滅地的狂暴怒火,此刻像被一場冰冷的、名為“現實”的暴雨徹底澆熄。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灰燼,沉甸甸地堆積在他的五臟六腑,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和……空洞。
他死死攥緊的拳頭,因為過度用力,指甲早已深深陷進掌心的皮肉裡,留下幾個紫紅色的、滲著血絲的月牙形印記。此刻,那緊握的力道,一點點、一點點地鬆開。不是因為放棄,而是因為他意識到,此刻,有比揮拳更重要、也更艱難的事情要做。
他走到病床邊,緩緩地、幾乎是耗儘了所有力氣地,蹲下了身子。這樣,他的視線才能與躺在床上的妻子平行。
他沒有說話。他知道,她聽不見。他也知道,她說不出。
他隻是伸出那雙粗糙、布滿老繭和裂口、剛剛還因憤怒而青筋暴起的手,動作卻變得異常輕柔,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他輕輕地、輕輕地,拂開妻子額前被冷汗和淚水黏住的、夾雜著幾縷刺眼白發的碎發。
然後,他俯下身,張開雙臂,用一種極其緩慢、卻又無比堅定的動作,將床上那個瑟瑟發抖、如同驚弓之鳥般的女人,連同她身上那床帶著消毒水和血腥味的、硬邦邦的白色床單,一起,緊緊地、緊緊地擁入了自己懷中。
他的擁抱,沒有言語,卻充滿了笨拙的、試圖傳遞力量的決心,和一種深不見底的、混雜著愧疚、心痛與誓死守護的複雜情感。
李桂蘭在他抱住她的那一瞬間,身體猛地一僵,象是受驚的小動物,本能地想要蜷縮。但隨即,那熟悉的、帶著塵土和汗味、卻依舊是她丈夫的氣息包裹了她。那僵硬的身體,一點點、一點點地軟化下來。
她沒有回應,也沒有能力回應。隻是那無聲的、一直流淌的淚水,瞬間變得更加洶湧,很快就浸濕了張建設肩膀上那粗糙的、沾著旅途風塵的布料。她在他懷裡,像一片風中的落葉,又像一隻終於找到殘缺巢穴的、羽翼儘折的倦鳥,發出了更加沉悶的、被壓抑在胸腔深處的、如同受傷小獸般的嗚咽。那嗚咽聲不大,卻比任何嚎啕都更加令人心碎,充滿了無法言說的委屈、恐懼和劫後餘生的脆弱。
張建設緊緊地抱著她,感受著她硌人的骨頭和冰冷的體溫,感受著她無聲的哭泣帶來的、細微卻清晰的震顫。他沒有動,也沒有再嘗試去擦拭她的眼淚,隻是維持著那個擁抱的姿勢,仿佛要用自己這具同樣千瘡百孔的身軀,為她隔絕開身後所有冰冷的惡意與殘酷的現實。
父女倆的哭泣尚有聲音,而這對夫妻之間,隻剩下絕望的擁抱和無聲的淚流。這無聲的哭泣,仿佛抽乾了病房裡最後一點稀薄的希望,隻剩下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悲涼,在消毒水的氣味中,緩慢沉澱,凝固成永恒般的絕望。
醫院終究不是久留之地。在醫生明確表示李桂蘭需要“長期靜養和營養,住院意義不大”之後,張建設用身上最後一點錢結算了醫藥費,帶著依舊失語、精神恍惚的妻子和驚魂未定的女兒,回到了那個布滿紅漆汙漬和暴力痕跡的“家”。
筒子樓的鄰居們,在他們回來時,表現出一種詭異的沉默。目光躲閃,竊竊私語在他們背後如同蚊蚋般響起,門縫後的窺視感揮之不去。沒有人上前幫忙,沒有人詢問一句,仿佛他們一家攜帶著某種致命的瘟疫。王嬸也隻是在他們進門時,匆匆把張小梅的幾件衣服塞過來,眼神複雜地說了句“回來了?好好照顧桂蘭”,便迅速關上了門,那“砰”的一聲,象是劃清了一道無形的界限。
家,已不成家。破碎的桌椅勉強用鐵絲捆紮著,地上的玻璃碴雖然清掃過,角落裡依舊能看到閃亮的碎屑。牆上被撕扯的獎狀痕跡和清洗不掉的暗紅油漆汙漬,像一道道醜陋的傷疤,無聲地訴說著發生過的一切。空氣裡彌漫著一種混合了中藥、灰塵和淡淡血腥氣的、令人窒息的絕望。
夜深了。北春的春夜,寒意依舊刺骨。李桂蘭服了藥,在裡屋那張吱呀作響的板床上昏沉睡去,但即使在睡夢中,她的眉頭也緊緊鎖著,身體不時驚悸般抽搐一下。張小梅蜷縮在母親身邊,小手緊緊攥著母親的衣角,呼吸輕微而緊張。
張建設獨自一人,坐在外間廚房冰冷的小板凳上。窗外,殘缺的月亮被稀薄的烏雲遮住,隻透下一點慘淡的、灰蒙蒙的光,勉強勾勒出屋內破敗的輪廓。他沒有開燈,黑暗中,隻有他指間夾著的、快要燃儘的煙頭,閃爍著一點猩紅的光,映照出他半邊臉上僵硬的、如同岩石般的線條。
他的腦海裡,不受控製地反複播放著白天的畫麵:龍哥在病房裡那戲謔而殘忍的笑容,“醫藥費算在利息裡”那輕飄飄卻如同剜心的話語;妻子蒼白失語的臉和額頭的紗布;女兒在校門口被羞辱後驚恐無助的眼神;以及鄰居們那冷漠的、避之不及的態度……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鏽味的恨意,如同毒藤,在他心底瘋狂滋生、纏繞,勒得他幾乎無法呼吸。法律?警察?他這樣一個下崗工人,一個背著一身閻王債的窮光蛋,拿什麼去告?誰會為他主持公道?那些穿著製服的人,會為了他這樣的人,去動龍哥那種地頭蛇嗎?他想起在南方工地時,工友被拖欠工資去找勞動局,最後不也是不了了之,還被包工頭找人打了一頓?
絕望像墨汁一樣浸透了他的心臟。他看不到任何出路,任何希望。那筆如同雪球般越滾越大的債務,像一座正在緩緩傾塌的大山,即將把他、把桂蘭、把小梅,徹底埋葬。
他猛地掐滅了煙頭,猩紅的光點在黑暗中碎裂、熄滅。他站起身,動作因為一種詭異的平靜而顯得有些僵硬。他走到廚房那個用磚頭和水泥砌成的、布滿油汙的洗菜池邊,彎下腰,從最底下、靠近潮濕牆角的縫隙裡,摸索著。
他摸出了一塊灰黑色的、邊緣已經被磨出弧形的舊磨刀石。然後又從堆放在角落的、幾件破舊工具下麵,翻出了一把用舊布包裹著的、木柄已經開裂的水果刀。刀身不長,有些年頭了,上麵甚至能看到點點暗紅色的鏽跡,但刀尖依舊鋒銳。
他接了小半盆冷水,把磨刀石浸濕,然後,就在這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裡,蹲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開始磨刀。
“沙……沙……沙……”磨刀石與金屬刃口摩擦發出的聲音,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裡,顯得格外清晰、刺耳。這聲音緩慢、穩定,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韻律,一下,又一下,仿佛不是在磨利金屬,而是在打磨著他心中那頭即將衝破牢籠的、名為“同歸於儘”的野獸。
他沒有開燈,黑暗中,隻有偶爾窗外路過的車燈,會短暫地掃過廚房,映出他蹲伏的、如同準備撲食的困獸般的身影,以及他手中那把在磨刀石上反複推拉、逐漸閃爍出冰冷寒光的舊刀。他的眼神是空的,裡麵看不到憤怒,看不到悲傷,隻剩下一種被逼到絕境後、萬物皆可毀滅的、死寂般的灰燼,以及在那灰燼深處,悄然竄起的一簇冰冷而絕望的火焰。
這“沙沙”的磨刀聲,不僅響在寂靜的夜裡,也響在了這個家搖搖欲墜的根基上,更象是一曲為某個即將到來的、血腥結局而奏響的、冰冷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