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通道厚重的金屬門在身後“哢噠”一聲合攏,如同鍘刀落下,斬斷了與外部世界的最後一絲溫情聯係。一瞬間,所有的聲音——遠處隱約的警笛、城市永不停歇的低頻嗡鳴、甚至是血液衝刷耳膜的奔流聲——都被無限放大,隨即又沉入一種更深邃、更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
門內,是辦公區那片被霓虹切割得支離破碎的、虛假的安寧;門外,是另一個維度——一個被幽綠色應急燈統治的、垂直貫穿整棟大廈的混凝土深淵。空氣驟然變得陰冷刺骨,飽含著混凝土的粉塵、陳年鐵鏽的腥氣,以及一種地下空間特有的、帶著黴味的潮濕。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浸透了絕望的冰渣。
林晚背靠著冰冷粗糙的門板,劇烈地喘息著,胸腔如同一個破舊的風箱,每一次擴張和收縮都帶著灼熱的痛感。腎上腺素仍在血管裡瘋狂肆虐,帶來一陣陣高亢的戰栗和隨之而來的虛脫。手心裡,那張皺巴巴的紙條,早已被汗水浸得微潮,卻依舊散發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冰涼,死死地烙在她的皮膚和神經末梢上。
“王伯,這麼晚了還上來收垃圾啊?”
樓下保安那聲帶著睡意、卻又異常清晰的熟稔招呼,如同鬼魅的詛咒,在她耳邊反複盤旋、低語,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鉤刺,刮擦著她的理智。
老王……王福貴。一個在三年前就已經被公司人事係統白紙黑字記錄為“已故KIA”的人。一個遊蕩在公司內部的、幽靈般的冒充者。他給的警告是真的,那輛代表著死亡預兆的【A8365K】和兩名專業、冷酷的殺手已經進入大廈,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那麼,這個“老王”本身,究竟是黑暗中伸出的一絲援手,還是另一個更精致、更惡毒的陷阱的誘餌?那個指向臨江工業區舊機床廠的地址,是通往生路的狹窄縫隙,還是直通地獄的捷徑?
沒有時間了!理性分析的火花剛剛燃起,就被更緊迫的危險瞬間撲滅。
“嗒…嗒…嗒…”
清晰、穩定、富有壓迫感的腳步聲,從樓上傳了下來。不疾不徐,帶著一種獵食者般的耐心和從容,正沿著鋼鐵骨架的消防樓梯,一級一級,向下逼近。腳步聲在空曠的豎井中被放大、扭曲,仿佛來自四麵八方。
是那兩個黑衣男子!他們果然直接選擇了這條最快、最不受電子監控影響的路徑!效率高得令人心寒。
林晚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以一種瀕臨碎裂的頻率瘋狂擂動。她猛地屏住呼吸,像一隻受驚的壁虎,將整個身體死死地緊貼在粗糙冰冷的水泥牆麵上,利用樓梯轉角處那片相對濃重的陰影,試圖將自己完全融化其中。幽綠的光芒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扭曲跳動的斑塊,如同為她覆上了一張非人的麵具。
腳步聲越來越近,伴隨著隱約的、通過骨傳導耳機進行的、被刻意壓低的短促交流,斷斷續續地飄入她的耳中:
“B1報告,確認目標最後活躍信號鎖定在32層東側辦公區…”
“A組負責電梯及主要走廊排查,B組沿消防通道向下,交叉火力覆蓋…”
“保持頻道加密,指令優先級:優先活捉。如遇抵抗…授權清除。”
“清除”兩個字,吐露得異常清晰、乾脆,不帶一絲人類的情感波動,像兩枚淬了劇毒的冰針,射入寂靜的空氣,也射穿了林晚最後的僥幸。
活捉?他們想從她這裡得到什麼?是那份尚未完全下載的“方舟”數據?還是她這個承載著某些秘密的“容器”本身?無論是哪種,落入他們手中,下場都比死亡更可怕。
腳步聲已經到了上一層的平台,略微停頓。林晚甚至能想象出對方那雙冷酷的眼睛,如同掃描儀般掃視著下方的黑暗,能聽到對方戰術夾克麵料因肌肉緊繃而發出的細微“沙沙”聲。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一絲腥甜的鐵鏽味,連呼吸都徹底停滯,全身每一束肌肉纖維都緊繃到了斷裂的邊緣,腦海中飛速計算著如果被發現,在這狹窄逼仄的空間裡,如何利用欄杆、台階、甚至自己的身體,進行最短暫、最絕望、也最有可能製造一絲機會的反抗。
幸運,或者說,是不幸中的萬幸,腳步聲隻是警惕地停頓了幾秒,似乎判斷下方暫無異常,便繼續向下,從她藏身的轉角上一層經過,沒有停留。他們基於常規邏輯,判斷驚慌失措的獵物會本能地向下逃亡。
但不能放鬆!絕對不能!樓下也可能有包抄的敵人!她此刻就像被困在一條垂直的、無處可逃的管道裡,獵手正在從兩端緩緩收緊。
必須主動出擊!必須製造混亂!必須爭取到寶貴的、決定生死的時間差!
就在樓上的腳步聲逐漸遠去,但尚未完全消失在下一層階梯的間隙,林晚動了。她像一道從陰影本源中剝離出來的幽靈,動作迅捷得超越了貓科動物,卻又帶著一種經過千錘百煉的、絕對的無聲。她沒有選擇看似生路的向下,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利用上方追兵剛剛經過、警惕性相對較低的短暫窗口,向上攀爬了幾層,來到了29層與30層之間的一個設備層平台。這裡空間稍大,堆放著一些蒙塵的廢棄辦公家具、損壞的服務器機箱和不知名的雜物,空氣更加汙濁沉悶,仿佛時間在這裡腐朽。
她迅速蜷縮在一個布滿黏膩灰塵的舊鐵皮文件櫃後麵,櫃體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風衣傳來。她從通勤包最內側、那個縫線都被磨得發白的暗袋裡,掏出了兩部設備。一部是外殼粗糙厚重、沒有任何品牌標誌、重量感十足的備用手機。另一部,則是一個比普通U盤稍大、被巧妙偽裝成充電寶外觀的微型信號中繼與加密終端。
“嗤…”
一聲輕微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電磁鳴音,微型設備側麵一個極其細微的藍色指示燈幽幽亮起。它開始模擬某個特定通信基站的信號特征,瞬間在周圍構建起一個看似合法、實則獨立的4G熱點網絡,一個短暫的數字孤島。
備用手機屏幕應聲而亮,沒有繁複的UI界麵,沒有絢麗的壁紙,隻有一片深邃得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線的純黑背景,和一個孤零零的、不斷跳動著森綠色字符的命令行提示符。
林晚的指尖,懸停在了冰冷的虛擬鍵盤上方。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扭曲。
十年了。
這熟悉的、近乎原始的界麵,這冰冷而毫無感情的提示符,曾是她另一個世界的母語,是她呼吸的空氣,是她廝殺的戰場。那個世界裡,沒有柴米油鹽的瑣碎,沒有女兒奶聲奶氣的呼喚與純真的歡笑,沒有上司刻薄的斥責和同事冷漠的排擠,有的隻是在全球數據洪流中的無聲搏殺、在層層代碼壁壘後的生死博弈,以及那個曾讓某些黑暗角落為之震顫的名字——“彌涅爾瓦”,羅馬神話中智慧、戰略與戰爭的女神。
她曾以為,自己已經用十年的平凡與隱忍,將那把名為“彌涅爾瓦”的利刃徹底鏽蝕、埋葬。為了觸手可及的平凡,為了搖搖欲墜的安寧,為了笑笑臉上那抹不容玷汙的陽光。
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壓抑著靈魂深處某種即將破籠而出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戰栗。然後,她落指。
“劈裡啪啦——噠噠噠噠——”
一連串密集到幾乎失去間隔、如同金屬風暴般狂暴的敲擊聲,驟然在死寂的設備層裡炸響!指尖在屏幕上化作一片令人眼花繚亂的虛影,一行行複雜到超越常人理解極限的指令、腳本、溢出代碼,如同決堤的洪水,毫無保留地傾瀉而出,森綠色的字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地向上滾動,倒映在她驟然變得銳利如鷹隼的眼眸中。
沉睡的獠牙,塵封的戰爭本能,在這一刻,被死亡的威脅悍然喚醒!如同沉眠的火山,積壓十年的能量,轟然噴發!
她以近乎野蠻的方式,強行撕開了大廈物聯網係統那看似固若金湯的常規防火牆,精準地找到了一個早已被主流科技界遺忘、但在這棟建成近二十年的大廈底層老舊固件中,如同盲腸般依然存在的、未被修補的古老漏洞。這漏洞,像一把薄如蟬翼卻無比致命的手術刀,讓她得以繞過所有常規監測,直接切入控製著整棟大廈部分關鍵基礎設施的神經中樞。
第一擊:聲東擊西,禍水南引!
指令如同出鞘的利劍,瞬間發出!
“嗚——!!嗚——!!!”
尖銳刺耳、頻率高到足以撕裂耳膜、引發生理性不適的消防警報,毫無任何預兆地,從大廈地下二層的倉儲區猛地炸響!那不是演習的平緩提示音,而是最高級彆的、代表極度危險的連續短促蜂鳴!緊接著,是“噗——嘩啦——!!!”巨大的、如同瀑布奔湧般的水流衝擊聲!地下二層的消防噴淋係統被全部強製超壓觸發!冰冷、渾濁的消防水柱從天花板的噴頭中狂暴地傾瀉而下,無情地衝刷著堆積如山的貨物、精密設備和地麵,瞬間製造出一片澤國,水霧彌漫,能見度急劇下降!
監控室裡,那名剛剛還在打盹的值班保安被嚇得直接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睡意全無,臉色煞白,手忙腳亂地在控製台上胡亂按著,通訊頻道裡瞬間充斥著他語無倫次、帶著哭腔的喊叫和向安保中心、物業部門的緊急求援。
第二擊:混亂之舞,視覺風暴!
林晚的手指沒有哪怕零點一秒的停歇,如同在鍵盤上跳著死亡圓舞曲。
又一組更加複雜、更具侵略性的指令,如同毒蛇出洞,嵌入係統核心。
“嗡——!!滋啦!!”
整棟大廈,從15樓到25樓,所有公共區域的照明係統——漫長的走廊、空曠的電梯廳、甚至每一個衛生間的燈光——在同一瞬間,集體陷入癲狂!
它們不再是提供穩定光照的源泉,而是化身成為一隻隻失控的、痛苦抽搐的電子眼瞳!以一種極其不規則、完全模仿著人類心臟在極端恐懼和瀕死狀態下劇烈、紊亂搏動的節奏,瘋狂地明滅、閃爍!一會兒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吞噬一切的徹底黑暗,持續時間長達三四秒;一會兒又猛地爆發出慘白的、短暫到隻有半秒的、足以灼傷視網膜的刺目光芒;隨即又切換到急促得令人頭暈目眩、惡心嘔吐的、毫無規律的頻閃模式!
光明與黑暗,以最癲狂、最不可預測的頻率,粗暴地交替統治著這片空間。走廊牆壁上懸掛的廉價裝飾畫在癲狂的頻閃下仿佛擁有了生命,扭曲蠕動,變形為怪誕的抽象圖案;地麵上綠色的安全出口指示牌,其光芒變得飄忽不定,如同鬼火;整個環境被一種超現實的、令人理智崩壞、極度不安和恐懼的氛圍所籠罩,仿佛置身於一個即將崩潰的電子地獄。
正在消防通道內向下追擊的兩名黑衣男子,腳步猛地一頓!即使在隔音良好的樓梯間內,那穿透力極強的警報聲和頭頂隱約傳來的燈光異常,也足以引起他們的高度警覺。
“怎麼回事?B2報告情況!”其中一人迅速按住耳機,聲音依舊冷靜,但仔細聽,能分辨出一絲被異常電磁環境乾擾的細微電流雜音,以及一絲被意外打亂節奏的不悅。
“地下二層消防係統被非法觸發!大量噴淋!15到25層公共照明係統全麵異常!重複,全麵異常!模式…模式無法識彆!”耳機裡傳來監控室保安幾乎崩潰的哭喊,以及A組隊員在那些瘋狂閃爍的走廊裡,因為視覺受到嚴重乾擾而有些氣急敗壞、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恐懼的報告。
“乾擾源定位?是否是目標所為?”另一名黑衣男子聲音冷峻如鐵,但那雙如同獵鷹般的眼睛裡,第一次閃過一絲驚疑和凝重。這絕不像是一個普通文員能做到的破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