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九年,朝鮮,漢陽。
早春的風還帶著料峭寒意,吹過景福宮高大的紅色宮牆,卷起官道上的細細塵土。
一行裝束略顯奇特的商人,在幾名朝鮮通譯的引領下,行走在通往議政府衙門的寬闊道路上。
為首者,正是堀尾吉晴。
他身著上等吳服,外罩一件質地精良的深藍色陣羽織,腳踏塗著黑漆的高齒木屐,步履沉穩,腰杆挺得筆直,與尋常點頭哈腰、謹小慎微的商賈截然不同。
他是豐臣秀吉派來的朝鮮的間諜商人,化名吉晴樣。
隻是,當他的目光掃過路邊那些或懶散、或好奇地打量他們的朝鮮平民,以及遠處巍峨卻隱隱透著陳舊氣息的宮闕樓宇時,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冰冷與疏離。
“吉晴様大人,前麵就是領議政金大人的府邸了。”通譯哈著腰,用帶著濃重朝鮮口音的日語低聲提醒。
堀尾吉晴微微頷首,臉上瞬間堆起恰到好處的、帶著商人特有圓滑的恭敬笑容。
他整了整衣襟,示意身後隨從抬好那個沉甸甸的紫檀木禮盒。
盒子裡,是精心挑選的來自琉球的碩大珍珠、產自南洋的罕見玳瑁飾品,以及數匹光潤如水的明國蘇杭絲綢——這些,都是足以打動任何一位朝鮮兩班貴族的硬通貨。
府邸門房通報後,他們被引入一間陳設奢華卻略顯沉悶的偏廳。
領議政金大人,一位須發花白、麵容嚴肅的老者,端坐在主位,眼皮微垂,仿佛在假寐,帶著久居高位者特有的矜持與疏遠。廳內燃著上好的沉水香,煙霧嫋嫋,卻驅不散一種無形的壓抑感。
堀尾吉晴深深鞠躬,腰彎得極低,姿態無可挑剔,口中用流利的朝鮮語說著早已準備好的、極儘謙卑的奉承之詞。
“小人堀尾吉晴,仰慕朝鮮物華天寶、人傑地靈久矣。此次冒昧前來,攜些許海外微物,聊表敬意,還望大人不棄鄙陋。”他身後的隨從立刻恭敬地將禮盒奉上。
金大人的眼皮終於抬了抬,目光在那打開的禮盒裡價值不菲的珍寶上停留片刻,古井無波的臉上似乎有了一絲鬆動。
他微微抬手,示意下人收下,鼻腔裡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嗯。爾等倭商,倒還知禮。所求何事?”
吉晴心中冷笑,麵上卻愈發恭順。
“大人明鑒。小人等往來海上,風濤險惡,最怕觸礁擱淺,葬身魚腹。聽聞朝鮮水師勘測海路,繪製精圖,不知……”
“可否惠賜一份沿海水道、沙線、礁石分布之圖?小人願以重金求購,隻為行船平安,絕無他意。”
他特意強調了“行船平安”和“絕無他意”,語氣誠懇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金大人端起青瓷茶盞,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眼皮又垂了下去,仿佛在權衡。
廳內一時寂靜,隻有香爐裡炭火輕微的劈啪聲。
半晌,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海圖?此乃軍國重器,豈可輕授外商……”他拖長了音調。
吉晴立刻會意,一個眼神,身後的副手便捧上一個更小、卻顯然分量不輕的錦囊,輕輕放在金大人手邊的矮幾上。
錦囊口微微敞開,露出裡麵黃澄澄、耀人眼目的金錠一角。
金大人的目光在錦囊上掃過,又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語氣忽然一轉,變得隨意起來。
“……不過,爾等既是誠心求購,隻為行船避險,念在爾等遠來不易,又頗有誠意……罷了。李書辦。”
他喚過一旁侍立的一名中年文吏,“去庫裡,尋一份舊年的《東萊釜山浦水程礁沙圖》副本,予了他們吧。記住,是舊年的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