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城,西關吳府。
萬曆十九年1591年)的暮春四月,嶺南特有的黏濕暖風卷過庭院。
後園幾株老荔枝樹,枝頭已掛滿青澀小果,掩映在濃綠肥厚的葉片之下。
樹蔭下青石棋枰旁,吳敬山與嶽父林仲元對坐。
氣氛卻無半分春日閒適,反而凝重如鉛。
林仲元手中並非塘報,而是一份從遼東舊部輾轉送來的密信,信紙邊緣已摩挲得起了毛邊。
他眉頭緊鎖,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石麵。
“……倭國關白豐臣秀吉,厲兵秣馬,其勢洶洶。倭船雲集九州,糧秣軍械堆積如山。朝鮮釜山、對馬等地倭商活動驟減,多有詭異船隻窺探海道。”
“朝鮮使臣頻赴京師,言倭酋有吞並朝鮮、覬覦天朝之心,然廟堂諸公…多以為蕞爾小邦虛張恫嚇,未予深重!”
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
“山雨欲來風滿樓啊!橋兒在陵水時的憂慮,絕非空穴來風!此獠野心,昭然若揭,隻待時機!”
吳敬山深深吸了一口氣,海風帶著鹹腥,此刻卻吹不散心頭的陰霾。
他沉默片刻,將石案上最頂一本賬冊推了過去:“嶽父大人,且看上月。縱有風波,根基不可不固。”
林仲元放下沉重密信,翻開賬冊。首頁數字躍然紙上。
“瓊州陵水糖坊:三月精製‘玉霜糖’出庫一千二百擔約72噸),廣州交割。其中,四百擔經王家船隊發往長崎、釜山,售價…每擔白銀一百二十兩!得銀四萬八千兩!”
“餘八百擔,分銷各地及南洋,均價八十五兩,得銀六萬八千兩!”
“僅白糖一項,上月淨利逾八萬兩!”
“玻璃總坊並分棧:三月總入項折銀二十五萬三千兩!淨利…十六萬七千餘兩!”
饒是林仲元宦海沉浮數十載,也被這月入近二十五萬兩白銀的暴利驚得眼皮猛跳!
他抬頭看向女婿,眼中震驚難掩,亦含憂慮——金山銀海,亦是眾矢之的。
吳敬山迎著他的目光。
“玻璃巨鏡,在南洋土王、倭國公卿、呂宋佛郎機西班牙)人處,價比等重黃金!一麵四尺鏡,在呂宋總督府換回三萬六千鷹洋!白糖在倭國、朝鮮,雖因倭國異動,長崎貿易稍顯謹慎,然需求依舊旺盛!”
“王家船隊跑長崎,白糖仍是搶手貨,連帶絲綢、瓷器售價亦高於往年!南洋購糧,如今白糖、玻璃器開路,暹羅、占城稻米正源源運往陵水,養活著瓊州數萬流民!”
他話鋒一轉,語氣複雜:“家業興隆?確是。可這興隆…如履薄冰!大明各勳貴、各地藩王府長史、宮裡采辦太監的乾兒子,帖子都遞來了。所求無非分潤或‘關照’。羨者有之,妒恨…恐已滋生!”
老管家吳忠捧名冊入內,麵帶憂色:“老爺,林老爺。上月流民招募名冊。按少爺吩咐,募青壯充陵水墾荒、工坊、船隊水手。新募…三千一百二十七人。”
吳敬山接過翻看,眉頭漸鎖:“婦人呢?家眷何在?”
吳忠苦笑,指末頁小字:“青壯占九成五有餘。隨行婦人…僅二百八十三人,孩童不足百。北邊流民,男丁多歿於兵災匪患,婦人或擄或散…牙行手裡倒有婦人,可…”
他搖頭低聲道:“聞我吳家招募,黑心牙婆將年輕婦人身價抬高了…三倍不止!且多病弱不堪驅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