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庫裡。
秦明的手指仍按在那本舊卷宗上。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質問,李夫子那張布滿褶皺的臉依舊覆著一層寒冰。
“秦仵作,老夫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不明白?”
秦明低笑一聲,笑意卻像淬了冰,半點沒融進眼底。
“陳主簿的外甥劉三,昨夜死了。”
“就在洛水河邊的蘆葦叢裡,屍體尚有餘溫時,我親手驗的。”
“死法,和這本卷宗裡記的十年前那樁滅門案,分毫不差。”
他俯身逼近,目光如刀,一字一句都帶著刺骨的寒意:“也是一掌震碎心脈,連掌印的位置都一般無二。”
“李夫子,到了這步田地,你還要說不知道?”
“殺人者與十年前的凶手同出一源。”
“如今他們盯上我了。”
秦明忽然頓住,像是想起了什麼,嘴角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弧度:“而你——一個在這卷宗庫裡藏了十年,聽到‘黑蓮’二字就渾身緊繃的人,真覺得自己能獨善其身?”
“我們早就在一條船上了。”
“要麼,一起想辦法活下去。”
“要麼,就等著被他們一個個找出來,像捏死螞蟻似的,悄無聲息地碾碎!”
最後一個字落地的瞬間,李夫子的身體猛地一顫。
那顫抖起初微不可查,很快便演變成無法抑製的劇烈哆嗦,仿佛秋風中瀕死的枯葉。
他那雙常年握筆的手死死攥成拳頭,手臂上青筋暴起如虯龍,像是要把十年的隱忍都捏進骨血裡。
死寂。
卷宗庫裡隻剩下他粗重而壓抑的喘息,像破舊的風箱在狹小的空間裡拉扯,每一聲都帶著瀕臨窒息的痛苦。
過了許久,久到秦明以為他會一直沉默下去。
“嗬……”
一聲意義不明的嘶吼從他喉嚨深處擠出來,像困獸在絕境中的悲鳴。
兩行渾濁的淚水忽然決堤,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滾落,在滿是褶皺的皮膚上衝出兩道濕痕。
他崩了。
這個在卷宗堆裡偽裝了十年,活得像具行屍走肉的老人,被秦明用最鋒利的刀一下挑開了所有偽裝。
“十年了……”
他抬手,用粗糙如砂紙的袖子狠狠抹過臉,卻怎麼也擦不乾洶湧的淚:“整整十年了啊……”
他緩緩轉過身,背對著秦明,佝僂的肩膀劇烈聳動,像是在無聲地慟哭。
“既然你想知道,我便全告訴你吧……”
“我本是南陽府一個窮秀才,靠代寫書信、抄錄文章過活。家裡有幾分薄田,妻子溫順,女兒剛滿六歲,梳著兩個羊角辮,總愛追在我身後喊爹爹……”
他的聲音飄遠了,帶著血與淚的溫度:“日子清苦,卻也踏實和美。”
“可就因為那天晚上,我去友人家赴宴多喝了幾杯,回家時圖近,從城東貨運碼頭繞了路……”
“我看見了,我看見了不該看的……”
他的聲音陡然發顫:“府衙的庫吏正和一群黑衣人偷偷摸摸地交易軍械!整整三船的鐵甲、弩箭,堆得像小山一樣!”
“我嚇得魂飛魄散,連夜就想往府衙跑。可腳像灌了鉛,我怕啊……我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當沒看見,躲過去就好了……”
“可我錯了……錯得離譜!”
李夫子的聲音染上泣音,抖得不成樣子:“三天後,我從外地訪友回來,家門口飄著黑煙。”
“我的家成了一片火海。”
“妻子抱著女兒蜷縮在門檻後,都燒焦了……一家十三口,連我養了五年的老黃狗,都被他們捅穿了喉嚨!”
“我瘋了似的衝進火場,隻在梁上看到了他們留下的標記……”
他猛地轉過身,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卷宗上那兩個字,像是要噴出火來:“一朵黑色的蓮花!”
那嘶吼如同受傷孤狼的悲鳴,在死寂的卷宗庫裡回蕩:“我報了官,可沒用!當時負責查案的趙提刑,查了三個月,查到最後,自己也暴斃在書房裡!卷宗上就留了這兩個字,案子成了懸案,成了誰都不敢碰的禁忌!”
“從那天起,李秀才就死了。”
“活下來的,隻是個叫李忠的空殼。”
“我用硫酸毀了容,改了名,托遍了關係,才混進這提刑司,當了個沒人注意的老文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