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進入深秋,空氣裡裹挾著蕭瑟的寒意。
張磊的生意,卻像一團烈火,在這座小縣城裡燒得越來越旺。
徹底掌控了縣城的餐飲供應鏈後,他成了名副其實的“無冕之王”。縣裡但凡有點頭臉的人物,沒有一個不認得他這張年輕卻冷硬的臉。他新買的那個黑色翻蓋手機,成了縣城裡最炙手可熱的“權勢熱線”,二十四小時響個不停,每一次鈴聲響起,都可能意味著一筆幾十萬的生意,或是一個足以改變某人命運的決定。
他忙得像一個被命運之鞭抽打著不停旋轉的陀螺,每天的睡眠時間被壓縮到不足四個小時。
他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見過劉婷了。
這個認知,像一根被遺忘的針,在他某個疲憊的間隙,猛地刺了一下他的心臟。
不是不想,是不能,也是……不敢。
他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解釋自己現在的生活,那些充斥著酒精、謊言和利益交換的飯局,那些冰冷的合同和狠戾的商業手段。他更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她那雙清澈得不染一絲塵埃的眼睛。
他害怕從那雙眼睛裡,看到失望和陌生。
直到這天傍晚,他開著那輛象征著他新身份的黑色桑塔納,處理完一樁棘手的糾紛,拖著一身疲憊,習慣性地抄近路回家。車子恰好路過劉婷的那家小小的服裝店。
透過一塵不染的車窗,他看到店裡橘色的、溫暖的燈光下,她正一個人默默地踩著縫紉機,身影顯得有些單薄和孤單。
那一瞬間,一股莫名的、夾雜著尖銳的愧疚和洶湧的思念的情緒,像潮水般瞬間淹沒了他。
他鬼使神差地,一腳踩下了刹車。
他推開車門,帶著一身的寒氣和一種他自己都說不清的、近鄉情怯般的緊張,走了下去。
門口的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
劉婷抬起頭,縫紉機的“嗒嗒”聲戛然而止。當她看到門口站著的是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時,手裡的動作明顯一滯,眼神裡閃過一絲無法掩飾的驚訝,但那絲驚訝很快就被一種刻意的、禮貌的平靜所取代。
她隻是淡淡地點了點頭:“你來了。”
那語氣,客氣、疏離,像是在招呼一個許久未見的、關係普通的鄰居。
張磊的心,像是被那晚秋的寒風狠狠地灌了進去,冷得發疼。
“嗯。”他走到她麵前,脫下了身上那件足以買下她店裡所有衣服的羊毛大衣,露出了裡麵的名牌襯衫,“最近……店裡生意怎麼樣?”
他想找個話題,卻悲哀地發現,除了生意,自己已經不知道該聊些什麼了。
“就那樣。”劉婷轉過身,開始整理縫紉機上的線頭,沒有再看他,“小本生意,餓不死也發不了財。”
她的冷淡,像一層無形的、柔軟的棉花,將他所有的情緒都堵了回去,讓他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和委屈。
“婷婷,你還在生我的氣?”
“我沒有。”她的聲音,和縫紉機一樣,平穩而機械。
“你沒有?”張磊的火氣有點上來了,聲音也不自覺地拔高了幾分,“你如果沒有生氣,為什麼我給你打了那麼多次電話,你一次都不接?!發了那麼多信息,你一條都不回?!”
劉婷停下手裡的動作,終於回過頭,平靜地看著他,那眼神裡沒有怨懟,隻有一片讓他感到心慌的、死水般的沉寂。
“張磊,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你每天陪著那些大人物在‘帝王廳’裡吃香喝辣,我隻是一個守著自己小店,每天為幾塊錢利潤跟人討價還價的普通人。你的電話,我接了,又該說什麼呢?說今天哪件衣服賣得好,還是哪個客人又來挑刺了?你……還會在乎這些嗎?”
她的話,像一把最溫柔的刀子,一刀一刀,淩遲著張磊的心。
“我怎麼不在乎!”他急切地辯解道,像一頭被刺傷的野獸,“我做這一切,到底是為了誰?我拚死拚活地往上爬,喝的酒比喝的水都多,受的白眼比吃的飯都多,不就是為了讓你過上好日子嗎?”
他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那力道大得讓她吃痛地皺起了眉頭。
“婷婷,你彆再跟我鬨彆扭了,好不好?你看我現在,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連給你買條裙子都要猶豫半天的窮小子了!我能給你買最好的衣服,我能帶你去最高檔的飯店!我能讓所有人都羨慕你!”
他晃了晃手裡的車鑰匙,那金屬碰撞的聲音,在此刻顯得那麼的刺耳和可笑。
“走!我現在就帶你去‘食為天’!我讓他們把‘帝王廳’空出來,今晚,那裡隻有我們兩個人!你想吃什麼,我就讓他們做什麼!龍蝦,鮑魚,隻要你開口!”
他以為,她會像以前一樣,為他的成功而感到高興和驕傲。
然而,劉婷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那張因為激動而漲紅的、卻又帶著一絲陌生狠戾的臉,眼神裡,沒有一絲波瀾,隻有一片化不開的悲傷。
她緩緩地,用儘了全身的力氣,將自己的手,從他的鐵鉗般的掌心裡,一寸一寸地抽了出來。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張磊,”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讓張磊感到徹骨冰寒的距離感,“我不想去‘食為天’。”
“為什麼?!”張磊不解地咆哮道,“那裡是全縣城最好的地方!是身份的象征!”
“可那不是屬於我的地方。”劉婷搖了搖頭,她抬起頭,透過店裡的玻璃窗,望向遠處那片熟悉的、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寧靜的河岸。
“我隻想……回到我們最初的那個河邊。”她說,“我不想吃龍蝦鮑魚,我隻想和你,像以前一樣,安安靜靜地,散散步,說說話。”
張磊愣住了。
他看著她那充滿了期盼和懇求的眼神,心裡五味雜陳。
他想不通,為什麼自己費儘心機、甚至出賣靈魂才捧到她麵前的、這個金碧輝煌的新世界,在她眼裡,竟然還不如那片荒涼破敗的、屬於過去的舊河灘。
但他終究還是不忍心再看到她那雙悲傷的眼睛。
“……好。”他艱難地點了點頭,像是打了敗仗的將軍,“我陪你去。”
黑色的桑塔納,平穩地行駛在通往河堤的顛簸小路上。
車裡,死一般的寂靜。
劉婷一直側著頭,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荒蕪風景,一言不發。張磊想找些話說,但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和她之間,好像已經沒有什麼共同話題了。
他總不能跟她說,今天又簽了多大的合同,又和哪個局長喝了酒,又用什麼手段擺平了哪個不長眼的對手吧?
他知道,她不想聽這些。
可除了這些,他的生活裡,還剩下什麼呢?
很快,車子就開到了那片熟悉的河堤。
張磊停下車,兩人一前一後地走了下來。
晚風清冷,吹在臉上,帶著一股濕潤的、青草和泥土的氣息。河水在清冷的月光下,泛著粼粼的波光,一切,都和記憶裡一模一樣。
風景沒變,可人,卻已經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