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那含淚沉默的一瞥,像一根冰刺紮在心頭,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細密的疼。陳山河幾乎是逃也似的加快了腳步,將那令人窒息的目光和家屬區最後一點溫情的燈火狠狠甩在身後。他需要冰冷,需要憤怒,需要那即將到來的血腥搏殺來覆蓋這撕心裂肺的軟弱。
就在他即將徹底融入廠區後方那片無邊黑暗的前一刻,旁邊一棟筒子樓低矮的樓道口裡,突然傳來一聲壓低的呼喚:
“山子!”
陳山河身形猛地一滯,肌肉瞬間繃緊,警惕地循聲望去。
隻見趙紅梅從黑黢黢的樓道陰影裡探出半個身子。她沒像平時那樣穿著居家便服,而是套了件厚實的、沾著油漬的棉工裝,頭發也有些淩亂,像是剛從外麵回來,或者根本就沒打算睡。她臉上沒有了往日那種潑辣的咋呼勁兒,眉頭緊鎖著,眼神裡是一種混雜著擔憂、焦灼和某種橫下心來的決絕。
她飛快地左右掃了一眼,確認沒人注意,然後幾步衝到陳山河麵前,也不廢話,從工裝口袋裡掏出一個皺巴巴的、鼓鼓囊囊的“大生產”牌香煙盒,硬塞到他手裡。
“拿著!”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道,手指因為寒冷或緊張而有些冰涼。
陳山河一愣,下意識地捏了捏那煙盒。硬的。裡麵裝的絕不是香煙。
“紅梅姐,這……”
“彆問!也彆聲張!”趙紅梅打斷他,語速極快,眼神銳利地盯著他,“姐知道你這幾天不太平,要乾大事兒。姐幫不上彆的忙,這點東西,你揣好了,關鍵時候……或許能頂點用。”
她頓了頓,目光在他那張年輕卻寫滿了疲憊與狠厲的臉上停留了一瞬,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和前所未有的鄭重:
“山子,聽姐一句,活著回來。”
活著回來。
簡單的四個字,卻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陳山河的心上。沒有大道理,沒有虛偽的勸誡,隻有最樸素的、來自底層掙紮者之間的理解和祝福。她知道他要去拚命,她不攔他,隻求他能活下來。
陳山河握著那盒沉甸甸的、不知具體何物的“香煙”,感覺那硬殼硌著手心,卻帶來一種奇異而沉重的暖意。他看著趙紅梅那雙在黑暗中亮得驚人的眼睛,那裡麵有關切,有擔憂,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野蠻的、對生存的渴望和對他這個“拚命三郎”的認可。
鼻腔再次湧起那股酸澀,卻被他強行壓了下去。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喉嚨發緊,隻擠出一個字:
“……嗯。”
趙紅梅似乎鬆了口氣,又像是完成了某種重要的托付。她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像是要傳遞給他一些力量,然後不再多看他一眼,猛地轉身,重新縮回了那個漆黑的樓道口,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
寒風卷著雪沫,從空蕩的樓道口呼嘯而過。
陳山河站在原地,低頭看著手裡那個皺巴巴的煙盒。他緩緩打開一條縫,借著微弱的天光看去——裡麵塞得滿滿的,根本不是香煙,而是卷得緊緊實實的、麵額不一的毛票,最上麵,甚至還躺著幾顆用油紙包著的、據說能快速止疼消炎的土製刀傷藥丸。
錢不多,藥也不知有沒有用。
但這卻是趙紅梅能拿出的、最實在的支持。
他緊緊攥住煙盒,那硬硬的邊緣硌得掌心的舊傷生疼,卻帶來一種無比真實的、沉甸甸的力量。
他最後看了一眼家所在的方向,然後毅然轉身,將煙盒仔細揣進內衣口袋,貼肉放著。
帶著那點冰冷的、卻無比珍貴的暖意,他大步流星,徹底融入了前方那片殺機四伏的、漆黑的荒野。
赴死的心,似乎因為這一點微不足道的牽掛,而變得更加堅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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