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盆潑翻的墨。
前進大隊的土屋,隻有零星幾戶還透著昏黃的油燈光。
王長貴家的炕頭,煙氣繚繞,嗆得人眼發澀。
他一袋接一袋地抽著旱煙,煙鍋裡的火星忽明忽暗,映著他那張擰成了疙瘩的老臉。
炕下,老婆子一邊納著鞋底,一邊唉聲歎氣,每一針都紮得又重又深。
“他爹,眼瞅著就過年了,隊裡今年咋整?”
“連口豬都沒殺,孩子們一年到頭,就盼著這點葷腥呢。”
“昨兒個,小孫子抱著個凍蘿卜頭啃,跟我說,奶奶,這是肉骨頭。”
王長貴沒吭聲,隻是把煙鍋在鞋底上“梆梆”磕得更響了,火星子濺得到處都是。
他何嘗不愁。
今年的雪災來得早,秋收受了影響,各家各戶的餘糧本就不多。
隊裡養的那幾頭豬,瘦得能看見排骨,指望它們過年,還不夠分的。
往年還能指望韓老蔫這樣的老獵戶,上山套幾隻兔子、野雞啥的貼補一下。
可今年這雪下得邪乎,山路封了大半,老胳膊老腿的,誰敢拿命去換那幾口肉。
愁啊,愁得他後腦勺都一抽一抽地疼。
煙霧中,一個清瘦的身影忽然就那麼跳進了他的腦海裡。
陳放。
還有他那五條邪性的狗。
王長貴想起前些天,那頭肥碩的麅子被扔在雪地上的情景。
想起那幾戶分到肉的人家,大人孩子臉上那股子喜氣。
那肉,是實實在在的。
這幾天,他不止一次聽人說起,陳知青又帶著狗進山了,每次回來,狗都累得夠嗆,但人精神著呢。
韓老蔫那個老頑固,現在見人就吹,說那小子不是運氣,是真有本事,會看天,會算風,還會練狗。
練狗?
王長貴想起村口那次,一個響指,一個口哨,五條狗令行禁止,比生產隊的民兵還齊整。
他越想,心裡那杆秤就越往陳放那邊偏。
這小子,不聲不響,卻總能乾出讓人跌破眼球的事。
“他娘的!”
王長貴猛地把煙杆往桌上一拍,站了起來,桌上的煤油燈都跟著跳了一下。
“不能再等了!”
老婆子被他嚇了一跳:“大半夜的,你又發什麼瘋?”
“我去趟知青點!”
王長主披上那件破舊的軍大衣,頭也不回地推門鑽進了刺骨的寒風裡。
知青點的土屋裡,氣氛更是降到了冰點。
趙衛東和吳衛國裹著被子,翻來覆去睡不著。
“衛東哥,你說他天天帶著那幾條土狗在山裡瞎轉悠,圖個啥?”吳衛國壓低了聲音,跟做賊似的。
趙衛東從被窩裡探出個腦袋,恨恨地磨著牙:“誰知道呢!現在連韓老蔫那種老獵人都成了他的吹鼓手,邪門!”
隻要一閉眼,就是陳放那張平靜的臉,和那五條狗在冰麵上奔跑的影子。
他們想不通,也接受不了。
陳放沒理會炕上那兩位的輾轉反側。
他正借著微弱的煤油燈光,用一根磨光的骨針,仔細縫補著黑煞護甲上一處被亂石劃開的小口子。
他的動作很專注,五條狗安靜地趴在他腳邊,土屋裡隻有針線穿過帆布的細微聲響。
“咚!咚!咚!”
沉悶的敲門聲,在死寂的夜裡,像三聲砸在心口的悶錘。
屋裡所有人都被驚得一個激靈。
“誰……誰啊?鬨鬼了?”趙衛東嚇得差點從炕上滾下來,嗓子都變了調。
門外傳來一個渾厚又熟悉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我,王長貴。”
一瞬間,整個土屋鴉雀無聲。
趙衛東和吳衛國麵麵相覷,臉上的表情比見了鬼還驚駭。
大隊書記?
三更半夜的,來知青點乾什麼?
陳放放下手裡的活計,平靜地站起身,過去拉開了門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