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的風,帶著鹹腥,更帶著鐵鏽般的血腥氣,刀子般刮過陳承安的臉。他勒馬在臨海一處高聳的黑色礁岩上,身後,是曆經長途跋涉、風塵仆仆卻依舊眼神銳利的數千精銳。極目遠眺,海天相接處一片混沌,唯有北麵,那本該是龐太師駐軍的方向,地平線上翻滾著不祥的暗紅煙柱,隱約的殺伐嘶吼聲,被海風撕扯成斷續的嗚咽,沉沉地壓過來。
“報——!”一騎快馬自煙塵中絕塵而來,斥候滾鞍下馬,臉上帶著煙熏火燎的痕跡,聲音嘶啞,“稟將軍!顧太師主力在‘斷龍峽’口與袁弘反賊主力遭遇!賊軍勢大,太師麾下‘黑水營’已陷重圍,戰況……萬分危急!”
空氣驟然繃緊,仿佛拉滿的弓弦。眾將目光齊刷刷投向礁岩頂端的那個身影。陳承安按在腰間佩劍“驚蟄”上的手,指節微微泛白。海風猛烈,吹得他玄色大氅獵獵作響,更襯得身形挺拔如槍。他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隻有那雙深潭般的眸子,死死鎖住北方那片被血色浸染的天空,仿佛要穿透這數十裡的距離,看清那血肉磨盤的每一處細節。
顧太師,國之柱石,絕不能折在這裡!但若貿然馳援,一頭撞進袁弘以逸待勞的主力大軍……後果不堪霜。
而且顧太師是顧博的爺爺,若是有失,定然會影響顧博。
顧博如今已然在陳承安的軍隊裡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其成長速度很快,已然有了大將之風。
聽聞戰報,陳承安低頭思忖。
“袁弘……好大的胃口。”陳承安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風聲和海浪的咆哮,帶著一種淬過冰的寒意,“想一口吞掉龐老將軍,再回頭收拾我們?”
他猛地轉身,目光如電,掃過身後一張張或焦灼、或凝重、或隱含戰意的麵孔。“馳援斷龍峽,正中其下懷!袁弘傾巢而出,其後方必虛!”
輿圖在礁岩上迅速鋪開,粗糙的線條勾勒出北海沿岸猙獰的地形。陳承安的手指,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重重戳向地圖上一個遠離主戰場、深入海岸線腹地的位置——磐石城。
“此地!”他的聲音斬釘截鐵,“乃袁弘經營多年的老巢,更是他數十萬大軍糧草輜重囤積之所!拿下它,焚其糧秣,斷其根本!袁弘前線大軍,不攻自潰!”
目光灼灼,燃燒著孤注一擲的決絕。
“此去磐石,非是坦途。”陳承安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眾人,“需精兵,需死士,需……‘自己人’引路。”
話音方落,一個身影越眾而出。此人身材敦實,皮膚黝黑粗糙如礁石,穿著一身袁弘軍底層伍長的破舊皮甲,行走間步伐沉重,帶著一種奇特的滯澀感,仿佛背負著無形的重物。最奇特的是一雙眼睛,眼白泛著淡淡的灰黃色,瞳孔豎立,如同冷血動物。
“玄龜族,‘玄岩’。”他聲音低沉沙啞,帶著海水的鹹澀腔調,向陳承安行了一個古怪的、手掌向內貼於胸前的禮節,“磐石城,我熟。路,我知。”
玄龜族!傳聞中北海深處的遺族,龜息之術獨步天下,更有秘法可避妖邪探查!眾將眼中閃過一絲驚異。陳承安竟不知何時,已將此等異族納為暗棋!
“好!”陳承安眼中精光一閃,沒有絲毫猶豫,“玄岩引路!‘驚雷營’隨我!其餘各部,偃旗息鼓,潛行匿蹤,待磐石火起,即刻從側翼猛攻斷龍峽袁弘軍陣尾!”
此戰騎兵無法展開機動,所有騎兵就近編入步戰營。陳承安讓趙俊負責後方事宜,自己則是帶著步戰的各營親自上陣。
出發前的臨時點兵,下方虎狼之師望著自家大帥,各個摩拳擦掌
“喏!”驚雷營統領雷虎抱拳低吼,眼中戰意沸騰。這支陳承安麾下最鋒利的尖刀,早已磨礪待發。
三千驚雷銳士,迅速剝下代表朝廷的製式甲胄,換上早已準備好的、沾滿汙泥血漬的袁弘軍號衣。刀劍入鞘,弓弩藏於行囊。刹那間,一支軍容不整、丟盔棄甲、散發著濃濃敗軍氣息的“潰兵”隊伍便出現在眼前。陳承安自己也套上一件千瘡百孔的皮甲,臉上抹了幾道汙泥,將那份迫人的英氣壓下,隻剩下逃命的倉惶。
玄岩走到隊伍最前,默不作聲。他伸出粗壯的手指,探入腰間一個用某種黑色海藻編織成的粗糙皮囊,挖出一大坨粘稠如膏、顏色深灰近黑、散發著濃烈海腥與淤泥腐朽氣息的膠泥。
“沉淵泥。”玄岩言簡意賅,將黑泥遞向陳承安,“塗身,抹甲,蓋人氣。”
那氣味極其刺鼻怪異,令人欲嘔。陳承安眉頭都未皺一下,毫不猶豫地接過,將這冰冷的淤泥塗抹在臉上、脖頸、手臂,甚至仔細地抹在甲胄的縫隙裡。驚雷營的將士們忍著不適,紛紛效仿。很快,三千人身上都覆蓋了一層薄薄的“沉淵泥”,濃烈的海腥與腐土氣息徹底掩蓋了人息,隊伍散發出的不再是敗軍的頹喪,而是一種……仿佛剛從深海淤泥裡爬出來的、帶著死寂的怪異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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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玄岩低喝一聲,轉身便走,不再沿著海岸大道,而是直接折向西南方那片嶙峋猙獰、怪石聳峙、海浪日夜拍打侵蝕形成的險惡海蝕崖區。
路,根本不能稱之為路。
腳下是濕滑黏膩、長滿苔蘚的青黑色礁岩,鋒利如刀。一側是咆哮洶湧、白沫翻卷的墨綠色海水,每一次巨浪拍來,都震得腳下岩石簌簌發抖,冰冷鹹腥的水霧劈頭蓋臉。另一側是陡峭如削、怪石猙獰的崖壁,犬牙交錯的尖利岩石隨時可能墜落。頭頂的天空,被扭曲怪異的巨大岩岬切割得支離破碎,光線昏暗。
玄岩走在最前,他那看似笨拙的身軀在這種環境下卻展現出驚人的靈活與穩定。落腳之處,濕滑的苔蘚仿佛對他失去了作用。他時而四肢著地,如真正的巨龜般在陡峭岩壁間攀爬,時而側身擠過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岩縫。驚雷營的將士們咬緊牙關,手腳並用,緊緊跟隨。每一步都需萬分小心,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葬身魚腹的下場。沉重的喘息聲、岩石滾落的嘩啦聲、以及海浪永不停歇的咆哮,交織成死亡邊緣的樂章。
陳承安緊跟在玄岩身後,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前方每一個可能藏匿危險的角落。驚蟄劍的劍柄,在他掌中傳遞著冰冷的觸感,是這險境中唯一的鎮定。
不知攀爬了多久,當隊伍艱難地翻過一道猶如巨獸獠牙般的險峻石梁,前方豁然出現一條狹窄的、人工開鑿痕跡明顯的穀道。穀口矗立著一座簡陋的木質哨塔,塔下守著七八個懶散的袁弘軍卒,盔歪甲斜。一個伍長模樣的家夥正靠著岩石打盹,他腳邊,趴伏著兩頭體型碩大如小牛犢、皮毛油亮、獠牙外露的異種妖犬!那犬鼻翼翕張,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威脅性的嗚嚕聲,豎起的耳朵警惕地轉動著。
“第一關,‘惡齒隘’。”玄岩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那妖犬是‘地嗅犬’,鼻子比鷹隼還利,能聞出十裡外人族精血的味道。沉淵泥能蓋住尋常氣息,但若靠得太近,它們依舊能嗅出端倪。”
陳承安眼神一凝,手微微抬起,身後隊伍瞬間伏低,屏住呼吸,如同融入岩石的陰影。
玄岩深吸一口氣,臉上那屬於龜族的異樣氣息似乎更濃了幾分。他獨自一人,邁著那種沉重而略顯蹣跚的步伐,朝著哨卡走去,臉上擠出屬於底層潰兵的惶恐和疲憊。
“站住!哪部分的?口令!”打盹的伍長被同伴推醒,揉著惺忪睡眼,不耐煩地吼道。那兩頭地嗅犬猛地站起,碩大的頭顱轉向玄岩的方向,鼻翼瘋狂抽動,喉嚨裡的嗚嚕聲陡然拔高,帶著強烈的敵意。
玄岩嚇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聲音帶著哭腔:“報……報告長官!我們是……是‘怒濤營’第三哨的!前……前線敗了!敗得慘啊!龐老賊……龐老賊太厲害了!兄弟們死的死,散的散……我們……我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啊!”他一邊哭訴著,一邊腳步不停,自然地、仿佛被恐懼驅使般,靠近了那兩頭不斷低吼、利爪刨地的妖犬。
就在雙方距離不足十步,妖犬似乎就要撲上來撕咬的刹那,玄岩那一直垂在身側、沾滿“沉淵泥”的手,極其隱蔽地屈指一彈!
兩點微不可察的灰黑色泥星,如同被無形之力操控,精準地射入兩頭妖犬大張的鼻孔深處!
“嗚——嗷!”兩頭凶悍的妖犬同時發出一聲怪異的、帶著濃重鼻音的悶哼,如同瞬間被堵住了氣管。它們瘋狂地甩動頭顱,用爪子拚命抓撓自己的鼻子,喉嚨裡的嗚嚕聲變成了痛苦的嗬嗬聲,那股強烈的敵意和警惕,如同被潑了一盆冰水,迅速消散,隻剩下被那濃烈沉淵泥腥氣熏得頭暈眼花的茫然。它們嗚咽著,煩躁地在原地打轉,對近在咫尺的玄岩,竟完全失去了興趣。
“他娘的,晦氣!”那伍長看著妖犬的異狀,以為是海風帶來的什麼怪味刺激了它們,罵罵咧咧地踢了其中一頭一腳,“滾一邊去!彆擋道!”他壓根沒把玄岩這個“潰兵”放在眼裡,更懶得去細查他身後那片陰影裡潛伏著什麼,不耐煩地揮揮手,“滾滾滾!口令‘海枯’,趕緊滾回磐石城去!彆在這兒礙眼!”
“謝長官!謝長官!”玄岩如蒙大赦,點頭哈腰,腳步踉蹌卻極快地通過了哨卡。在他身後,陳承安一揮手,三千如同幽靈般的身影,借著哨兵注意力被玄岩和妖犬吸引、穀道光線昏暗的瞬間,無聲無息地貼著陡峭的崖壁,迅速滑過了這第一道鬼門關。
接下來的路途依舊險惡。他們又遭遇了兩處盤查更為嚴密的關卡。一處設在狹窄的海蝕溶洞出口,守軍點燃了能發出刺鼻異香的“驅邪草”,試圖逼出可能的隱匿者。玄岩早有準備,讓眾人將塗滿沉淵泥的布片含在口中,隔絕那詭異香氣。另一處則是在通往磐石城最後一道陡峭的山脊隘口,守衛森嚴,哨塔林立,甚至有低階術士坐鎮,手持銅鏡法器四處照射。
這一次,玄岩沒有選擇硬闖或取巧。他憑借對地形的了如指掌,帶領隊伍從隘口下方一處被洶湧浪濤常年衝刷形成的、極其隱蔽的狹小海蝕洞窟中潛行而過。洞窟內黑暗、潮濕、冰冷刺骨,腳下是滑膩的礁石和腥鹹的海水,頭頂不斷有冰冷的水滴落下。隊伍在齊腰深、冰冷刺骨的海水中艱難跋涉了將近一個時辰,當終於從另一端的礁石縫隙中鑽出,重新看到被晚霞染成金紅色的天空時,磐石城那依山臨海、用巨大灰白色岩石壘砌而成的、宛如巨龜蟄伏的龐大輪廓,赫然出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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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沉入墨藍色的海平麵,磐石城巨大的輪廓在漸濃的暮色中顯得愈發森然厚重。巨大的灰白色岩石城牆曆經風雨,沉默地矗立在海岬之上,背靠險峻山崖,麵朝波濤洶湧的北海,隻有一道狹窄的“龜背門”連通內外。城門厚重如閘,此時正緩緩關閉,發出沉悶的“軋軋”聲。城樓上火把次第燃起,巡邏兵卒的身影在垛口間晃動,警惕地掃視著城外那條蜿蜒狹窄的、通往城門的上坡甬道。
玄岩領著陳承安和雷虎等核心將領,伏在離城門約兩百步外一片嶙峋的礁石陰影裡。鹹腥的海風帶來城牆上隱約的交談聲和鐵甲摩擦的鏗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