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平二年正月廿三公元195年3月4日),料峭春寒依舊籠罩著長安城。然而龍首原上,卻是一派與嚴寒截然相反的鼎沸景象。數以萬計的苦役營丁壯和招募工匠,在工曹掾馬鈞字德衡)親自督率下,如同忙碌的蟻群,圍繞著初具雛形的“長安忠烈祠”與“長安黃金台”兩大工程奮力勞作。
忠烈祠的地基已深深嵌入龍首原堅硬的土層,以條石混合三合土層層壘砌,深達數尺。巨木構建的骨架在寒風中巍然矗立,粗糲的原木表麵,斧鑿的痕跡尚新,散發著鬆脂與汗水的混合氣息。另一側,黃金台的九丈高台基座輪廓初顯,巨大的條石被繩索、滾木和無數肩膀的力量艱難地拖拽到位,號子聲、夯土的悶響、監工吏員嘶啞的指揮聲交織成一片震耳欲聾的聲浪,直衝尚未散儘的晨霧。深青色的“驃騎將軍王”字大旗,在工地上空獵獵招展,俯瞰著這片正在被血汗澆灌的土地。
驃騎將軍府白虎節堂內,氣氛卻凝重如冰。炭盆燒得通紅,驅散了室內的寒意,卻驅不散王康眉宇間的一絲沉鬱。他端坐主位,麵前寬大的紫檀木案幾上,兩份文書攤開,墨跡猶新。
左側一份,是武都太守傅乾字彥材)的緊急呈報。字裡行間透著焦灼:
“……自徐晃將軍犁庭掃穴,武都諸氐羌表麵震怖,然積怨已深!去歲臘月至今,河池、羌道、沮縣境內,已發生大小襲擾屯田點、截殺吏員、焚毀糧倉事件十一樁!雖皆被屯田軍擊退,然賊酋多遁入隴西、陰平深山,伺機複起。尤以原楊騰部將阿吉所部為甚,聚亡命千餘,據‘鬼哭峽’險隘,屢犯沮縣!末吏已嚴令各縣屯田軍晝夜巡防,加固塢堡,然武都新附,山高林密,清剿不易,恐成痼疾!懇請中樞,或增派精兵助剿,或另示方略,以靖地方!”
右側一份,則是兵曹掾趙儼與法曹掾蘇則聯署的奏議,筆鋒銳利:
“武都之亂,根在‘恩威失衡’!昔徐公明蕩平楊騰,雷霆手段足以立威。然傅太守施政,過重懷柔綏靖,於助逆作亂之氐羌酋豪,多行羈縻寬縱,未施嚴懲!致使凶頑存僥幸之心,良善亦難獲絕對庇護!長此以往,法令不行,新政難固!臣等議:當遣乾吏,攜明法典章,重勘諸案。首惡如阿吉等,必懸重賞,務求梟首示眾!附逆作亂者,依《朔五律》嚴懲,或誅或徙苦役營,以儆效尤!脅從及匿賊者,連坐其族,罰沒牛羊田產充公!唯此霹靂手段,方可震懾群小,使歸化胡民知王法森嚴,不可輕犯!傅乾施政失之於寬,當申飭!”
王康的目光在兩份文書上來回掃視,指節在案幾上輕輕叩擊,發出篤篤的輕響,在寂靜的節堂內格外清晰。程昱、陳宮、法正等核心謀士肅立階下,屏息凝神。
“仲德,”王康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武都新定,胡漢雜處,積怨非一日之寒。傅彥材書生治郡,懷柔有餘,立威不足,致生此亂。然其撫民墾荒,勸課農桑,亦非全無寸功。”他頓了頓,目光轉向陳宮,“公台,你執掌吏曹,即刻行文申飭傅乾!令其將作亂案件卷宗、涉案酋豪名錄及處置詳情,限十日內快馬報至長安!並嚴令其配合後續處置,若再有不決,定當嚴懲!”
“諾!”陳宮肅然領命。
王康的視線最終落在法正身上,這位年輕的謀士眼中閃爍著與年齡不符的銳利與果決。“孝直,”王康沉聲道,“著你持我節鉞,即刻趕赴武都!會同傅乾、徐晃餘部及武都屯田軍校尉,全權督辦清剿平亂事宜!蘇文師的法曹精乾吏員,趙伯然的兵曹軍法官,任你調用!記住——”他的聲音陡然轉寒,如西陲刮骨的朔風,“首惡阿吉,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附逆作亂者,依《朔五律》,該殺則殺,該徙則徙,絕無寬貸!匿賊資敵之部族,罰沒其半產,頭人枷號示眾!要讓武都的每一座山頭,每一個帳篷裡的胡漢之民都看清楚,順我者,授田編戶可安生;逆我者,縱有崇山峻嶺,亦無立錐之地!”
“末吏領命!”法正眼中精光爆射,深深一揖,年輕的臉上沒有絲毫猶豫,隻有被賦予重任的激昂與冷冽,“必以雷霆手段,滌蕩妖氛,使武都上下,自此隻聞王法,不聞酋令!”
法正領命而去,身影消失在節堂門外料峭的寒風中,帶走的是一股肅殺決絕的氣息。
王康的目光並未放鬆,轉向另一項關乎根本的要務。他拿起案頭一份軍器監監正鄭渾的密報,上麵詳細標注著並州十五郡各主要軍器工坊的分布、產能及瓶頸。他看向侍立一旁的倉曹掾周平和工曹掾馬鈞。
“公衡,德衡,”王康點了兩人,“鐵甲換裝,乃今歲軍務第一要事!鄭文公報,庫存鐵甲一萬二千副,月產八百副。然要趕在秋收前,完成禁軍十四萬戰兵全員披掛鐵劄重甲,尚有缺口近三萬副!軍器監言,製約非在鐵礦銅料,而在熟練大匠與水力鍛錘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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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鈞聞言,立刻激動地比劃起來,旁邊的工曹屬吏連忙翻譯:“稟…稟主公!鄭監正所言極是!太原、長安兩大匠城,六十二處分坊,匠戶三萬,然…然能掌核心鍛打、淬火、甲片編綴之‘大匠’,不足八百!新募學徒,非…非三五年難當重任!現有水力鍛錘三十七座,日夜不停,錘頭損耗…損耗極巨,更換不及!若能…若能於涇水、汾水急流處,增建大型水錘坊二十座,並…並廣募天下鐵匠世家,許以重利,或…或可解燃眉之急!”
“準!”王康毫不猶豫,“工曹即日勘址,於太原晉水、長安瀘河、涇水峽穀等水流湍急處,擇址增建大型水錘工坊二十座!所需巨木、石料、銅鐵軸承,由倉曹優先調撥,限夏收前完工!另,”他目光掃向陳宮,“吏曹頒《求匠令》於天下諸州!凡通曉甲胄、兵器、大型器械製造的匠作世家,舉族遷入並司者,授田宅,免賦役,其族中子弟,可優先入工曹為吏,或入崇文館格物院深造!其技藝卓絕者,由本將軍親自擢拔授官!重賞之下,必有良匠來投!”
“諾!”周平、馬鈞、陳宮齊聲應命。一項關乎數十萬大軍戰力的龐大工程,在王康簡短的命令下迅速鋪開。
正午時分,王康僅帶著典韋及數名親衛,輕車簡從出了將軍府,直趨長安城西南角的軍器監直屬大坊。這裡遠離喧鬨的新城工地,卻自有一股金屬與烈火交織的灼熱氣息撲麵而來。
尚未進入那高大厚實的坊牆,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便已充斥耳膜。那是數十座水力鍛錘同時砸落時發出的、仿佛大地心跳般的恐怖巨響——咚!咚!咚!沉重的撞擊聲帶著某種令人血脈僨張的節奏,每一次落下,都讓腳下的土地微微震顫。
穿過戒備森嚴的崗哨,巨大的工坊內部景象豁然開朗。熾熱的氣浪翻卷,通紅的爐火將整個空間映照得一片橘紅。巨大的水輪在引水渠的驅動下不知疲倦地轉動,通過複雜的連杆和凸輪,將奔騰水流的偉力,轉化為沉重鍛錘一次次雷霆萬鈞的垂直錘擊。
數十座鍛錘如同鋼鐵的巨人,此起彼伏地轟鳴著。赤膊的力士們,渾身肌肉虯結,汗水在火光照耀下如同塗了油彩。他們吼著粗獷的號子,用長長的鐵鉗從熊熊燃燒的焦炭爐中夾出燒得通紅的鐵塊或粗鍛的甲片坯料,精準地放置在鍛錘之下。
“落——!”工頭的吼聲穿透轟鳴。
轟!!!
鍛錘帶著千鈞之力猛然砸下,火星如暴雨般向四周飛濺,發出刺耳的滋啦聲。通紅的鐵料在巨大的衝擊下瞬間變形,雜質被擠壓出來,結構變得致密。隻一錘,一塊厚實的胸甲胚子便顯出了清晰的弧度。力士們動作迅捷如電,在鍛錘抬起的瞬間,迅速翻轉鐵胚,調整角度,迎接下一次重擊。每一次錘落,都伴隨著金屬痛苦的呻吟和火星的狂舞,空氣裡彌漫著鐵腥味和焦糊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