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七年公元212年)十月廿五,長安未央宮溫室殿的燈火,映得山河輿圖上益州那片刺目的朱砂紅愈發沉重。王康負手立於圖前良久,將賈詡那“驅虎吞狼”的毒計、程昱軍情司的密報、法正送往江東的書信、趙儼呈上的西線新軍名單,乃至孫乾操辦的江東軍售與賀禮……一樁樁,一件件,儘數在腦中複演推敲,直到胸中那股被劉備奪蜀點燃的鬱怒,徹底淬煉成冰寒的殺意與沉靜的布局,方才緩緩籲出一口長氣。
案頭堆積如山的奏牘終於批閱完畢,朱砂禦筆擱下時,殿角的青銅漏壺已指向亥時三刻。深秋的夜風自高窗滲入,帶著未央宮特有的肅穆與清寒。王康揉了揉酸脹的眉心,起身步出大殿。
穿過回廊,偏殿的燈火依舊亮著,在沉沉的夜色裡倔強地撐開一片光明。王康無聲地走進去,隻見程昱正埋首於一方堆滿文牘的長案之後。跳躍的燭火,清晰地勾勒出他清臒的側影,花白的胡須垂落胸前,隨著他專注書寫的動作微微顫動。案頭那盞青銅雁燈的光暈,溫柔地籠罩著他深刻的皺紋和低垂的眼瞼,燈油將儘,燈芯結出一朵小小的燈花,啪地輕響一聲,爆開,又黯下去少許。
王康的腳步停在階下,沒有驚動他。目光落在程昱執筆的手上,那手背上的皮膚已然鬆弛,爬滿了歲月的斑痕,指節卻依舊沉穩有力,運筆如飛。恍惚間,王康仿佛又看見了三十年前,東阿城內那個傲然立於廳堂的身影。
那是光和五年182年)的初夏,自己還隻是陳留郡一個小小的彆部司馬,麾下不過六百剛拉起的鄉勇。聽聞東阿三股悍匪為禍,便率軍東出,也存了借機練兵、揚名立威的心思。兵至東阿,聽聞此地名士程昱,便登門拜訪。那時的程昱,正當壯年,目光銳利如鷹,麵對自己這個“年少輕狂”的彆部司馬和一幫剛放下鋤頭的兵卒,毫不掩飾質疑。是自己指天立誓,立下那一月蕩平東阿群寇的軍令狀,才換來他一句“若真能如此,昱自當追隨明公,共謀大事”。
一月之後,落馬窪伏擊趙黑、鷹嘴岩生擒孫七、黑石嶺肅清殘寇、沂水畔火攻斬劉彪……諾言兌現。程昱便這樣走出東阿,一襲布衣,昂然踏入自己那簡陋的軍營,成為帳下第一位真正意義上的謀主。從六百鄉勇到今日坐擁三州、帶甲百萬的晉國公,從陳留彆部司馬到假黃鉞、都督雍並涼三州諸軍事的大將軍,這三十年的崢嶸歲月,風霜雨雪,明槍暗箭,步步驚心,程昱的身影從未遠離這權力的核心。
三十年!王康心中默念著這個沉甸甸的數字。自己已從那個十六歲的獵戶少年,走到了四十六歲的不惑之年。而眼前這位追隨自己最早、謀劃最深、手段最狠的老臣,也已年近古稀。歲月終究是無情的刻刀。
“仲德。”王康的聲音不高,在這寂靜的偏殿裡卻格外清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喟歎。
程昱聞聲抬頭,見是王康,連忙放下筆,欲起身行禮:“主公?夜深了,您還未安歇?”
王康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多禮,自己緩步走上台階,在程昱對麵的軟席上坐下。目光再次掃過程昱花白的須發和案上堆積的文書,那關於益州、關於府庫、關於四國暗流的情報仿佛還在眼前翻湧。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湧上心頭,是功業未竟的焦灼,是時不我待的緊迫,亦或是麵對這滔滔歲月洪流時,人力的渺小與不甘?
“一晃,竟已三十年了。”王康的聲音低沉,目光投向殿外深沉的夜空,仿佛要穿透這未央宮的巍峨,望見那遙遠的陳留王家村,望見那獵虎的少年,望見那立下賭約的身影。“孤記得清楚,光和五年四月,東阿城中,你問孤憑何敢言一月蕩平群寇。彼時孤麾下,不過六百初經戰陣的鄉勇。”
程昱眼中也掠過一絲追憶的光,捋了捋花白的胡須,聲音沉穩依舊:“主公當時豪氣乾雲,立下軍令狀。一月之期未滿,東阿境內已無大股賊寇。昱生平所見,論銳氣,論果決,論以弱擊強之能,無人出主公之右。自那時起,昱便知,此身當追隨明公,開不世之功。”
“不世之功……”王康重複著這四個字,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紫檀木案麵,發出篤篤的輕響。燭火跳躍,將他深邃的眼眸映得明暗不定。“仲德,你看這輿圖,”他抬手指向殿外正殿的方向,“雍、並、涼、朔方、五原、雲中、定襄、上郡、南陽、漢中、西域都護府、北庭都護府……孤掌之地,已遠邁強漢極盛之西域都護。府庫存糧三千七百萬石,帶甲之兵一百一十餘萬,鐵騎縱橫,陌刀如林。放眼天下,袁紹新敗於博望,精銳儘喪,困守河北;曹操龜縮兗豫,府庫枯竭,頭疾纏身;孫策、劉備看似得勢,然荊襄之爭,一觸即發,根基未穩。論疆域,論兵馬,論府庫,孤皆冠絕當世!”
他的聲音漸次拔高,帶著一種橫掃六合的帝王氣概,但隨即,那激昂的語調又沉落下去,化作一聲悠長的歎息:“然,益州膏腴之地,天府之國,竟被劉玄德以卑劣手段竊取!劉季玉昏聵如豚,張鬆賣主求榮,此誠為孤平生之恨!孤雖依文和之策,以張任、嚴顏為釘,以江東為刃,行那驅虎吞狼、二虎競食之計,然……”他頓了一頓,目光重新落回程昱臉上,那裡麵不再是君臨天下的銳利,而是罕見的、帶著一絲迷茫的探詢,“仲德,你說,孤有生之年,還能看到這輿圖之上,九州歸一,四海清平嗎?還能親手開創那海晏河清、萬民安樂的盛世江山嗎?”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偏殿內一時靜極,隻有青銅漏壺滴水的聲音,嗒、嗒、嗒,清晰而固執地丈量著時間的流逝。燭台上的燈花又爆了一下,光線更顯昏黃。
程昱沒有立刻回答。他坐直了身體,那雙閱儘滄桑卻依舊銳利的眼睛,平靜地迎上王康帶著一絲疲憊與問詢的目光。他沉吟片刻,蒼老而沉穩的聲音才在殿中緩緩響起,每一個字都像經過歲月的打磨,清晰而有力:
“主公,”程昱的聲音不高,卻帶著磐石般的篤定,“江山一統,非朝夕之功。高祖提三尺劍定天下,亦曆八載血戰。光武中興,自舂陵起兵至掃平群雄,亦耗十數載光陰。主公自光和四年起於陳留,至今不過三十一載,已據九州之強半,擁帶甲之雄師,此等功業,古之罕有。”
他微微前傾,燭光在他深刻的皺紋間投下跳動的陰影:“袁本初袁紹),,今年五十有八。其人色厲內荏,外寬內忌。博望原野一敗,二十萬河北精銳化為齏粉,其嘔血驚厥,已是強弩之末。據軍情司密報,其自歸鄴城,沉溺酒色以避敗責,精神萎靡,身體已大不如前。此等塚中枯骨,豈能與主公爭鋒?”
“曹孟德曹操),五十有七。其人雖奸雄之姿,然早年便有頭風痼疾。陳留起兵時,每逢思慮過度或驚怒交加,便頭痛欲裂,幾不能視事。近年兗豫困頓,屢遭挫敗,此疾發作愈頻,痛楚更劇。許昌太醫私下有言,其疾入腦髓,藥石難愈,發作之時,痛不欲生,全憑意誌強撐。此等病痛纏身之人,縱有奸謀,又能支撐幾何?”
程昱的聲音帶著一種洞察世事的冷靜,將對手的弱點無情剖析:“反觀主公,春秋鼎盛,方四十六歲。自起兵以來,櫛風沐雨,筋骨強健,精力之充沛,猶勝壯年。更兼胸懷韜略,誌在天下,夙興夜寐,勵精圖治。以昱觀之,主公龍精虎猛,壽數豈是袁、曹可比?再延二十載陽壽,絕非虛言!”
他眼中精光一閃,手指在案上無形的輿圖間劃過,勾勒出未來的藍圖:“袁紹、曹操,皆已行至暮年,日落西山。待此二人一死,河北必亂,兗豫必分!以主公之雄才,麾下之精兵,趁勢席卷中原,掃平河北,一統北方,指日可待!屆時,攜北地虎狼之師,順大江而下,直搗江東孫策巢穴。再以荊襄為跳板,溯江而上,直取巴蜀!劉備、孫策,縱有山川之險,焉能擋我鐵甲洪流?天下一統,盛世江山,必在主公手中開創!”
程昱的話語,如同注入了一股沉雄的力量,驅散了王康心頭的些許陰霾。他看著眼前這位追隨自己半生、兩鬢如霜卻依舊目光灼灼的老臣,胸中那股爭雄天下的豪情再次激蕩起來。是啊,袁紹、曹操,不過塚中枯骨,行將就木。自己年富力強,基業雄厚,何愁大業不成?
“哈哈,好!”王康朗聲一笑,眉宇間的鬱結之氣一掃而空,重新煥發出睥睨天下的神采,“聽仲德一席話,如撥雲見日!孤有仲德,有公台、文和、孝直,有這滿殿的忠臣良將,何愁大業不成?”他站起身來,走到程昱案前,看著那堆積如山的文書和程昱眼底難以掩飾的疲憊,語氣轉為深切的關懷,“隻是,大業固然要緊,仲德你,還有公台、文和諸位老臣的身體,更是孤的根基,孤的臂膀!孤可離不開你們啊。”
他目光落在程昱那在燭光下顯得愈發蒼老的手上,鄭重道:“從今日起,仲德需謹記,政務雖繁,亦不可過分操勞。每日必須按時用膳,亥時之前,務必安歇!孤會命內侍專門盯著你。”
程昱心頭一暖,忙拱手道:“主公關懷,昱感激涕零。隻是……”
“沒有隻是!”王康斬釘截鐵地打斷他,隨即提高聲音,對殿外侍立的郎官吩咐道:“傳孤諭令!”
郎官立刻趨步而入,躬身聽命。
“其一:即日起,命醫監監正張機張仲景),親自主持,為朝中所有年逾六旬之重臣,無論官職,每月初一、十五,各進行一次‘請脈問安’!詳細診察其脈象、氣色、精神、飲食、睡眠及舊疾隱痛,詳加記錄,彙成‘安泰冊’,直呈於孤!所需藥材,無論珍稀,由少府優先供給,不得有誤!”
“其二:命太醫署,依據張監正所定章程,為所有在京年滿六十之官員、將領,每月望日十五),於太醫署設‘安泰堂’,集中檢視其筋骨、目力、耳力等體魄根本,亦記錄在冊,與‘安泰冊’同呈!”
“其三:各州郡太守府,亦須效仿此製,延請當地名醫,為治下年高德劭之老吏、宿將,定期檢視安康,具表上報州牧府核查!孤要這天下為孤效力之老臣,皆得頤養,康健無憂!”
郎官將王康的口諭一字一句飛速記下,肅然應道:“喏!臣即刻擬詔,明晨發付尚書台行文!”
王康揮揮手,郎官躬身退下,腳步聲迅速消失在殿外廊柱的陰影裡。殿內複歸寧靜,隻剩下燭火燃燒的微響。程昱望著王康,這位自己追隨了三十年的雄主,此刻眉宇間那份對老臣性命的鄭重,遠勝於方才談論天下大勢時的銳利。他心中激蕩,起身,整理衣冠,對著王康,深深一揖到地,花白的頭顱久久未曾抬起,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微顫:“主公……體恤老臣,澤被深遠。此恩此德,昱……萬死難報!必竭此殘軀,為主公,為這即將到來的……一統盛世,燃儘最後一滴燭火!”
王康上前一步,雙手穩穩托住程昱的手臂,將他扶起。掌心傳來老人臂膀的瘦削,卻依舊能感受到那份支撐山河的堅韌。“仲德言重了。”王康的聲音沉穩而有力,目光如炬,穿透了偏殿的昏暗,仿佛已看到了那鐵蹄踏破山河、萬民仰首升平的前路,“這燭火,不僅要燃,還要燃得長久,燃得明亮!孤要你,要公台,要文和,要親眼看著孤,將這破碎的山河,一塊塊拚湊完整!看我大晉旌旗,插遍九州每一座雄關巨邑!看著你我心中那個海晏河清、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的煌煌盛世,降臨在這片飽經滄桑的大地之上!”
他鬆開手,轉身走向殿門,玄色的袍袖在夜風中拂動,背影如山嶽般凝定。“夜深了,仲德,歇息吧。保重身體,來日方長。這萬裡江山的路,孤還要倚仗你們,一起走下去。”話音落下,人已邁過高高的門檻,融入未央宮深沉的夜色之中。
程昱獨立於搖曳的燭光下,望著主公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動。案頭那盞青銅雁燈的火苗,不知何時已拔得筆直,明亮而穩定,將老人挺直的身影長長地投在殿壁上,宛如一株曆經風霜卻依舊紮根大地的蒼鬆。殿外秋風掠過宮闕,嗚咽聲裡,太醫署的方向,已有數盞燈火匆匆點亮,為這承載著厚重期望與生機的“安泰冊”,徹夜不息。
喜歡漢末三國路請大家收藏:()漢末三國路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