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台方寸山的歲月,看似平靜如水,卻在孫悟空心中激蕩著前所未有的暗流。祖師那句“打破頑空須悟空”的點化,如同在他道心深處種下了一顆亟待破土而出的種子,而自身那莫名湧現的戰鬥本能與神通宿慧,更讓他時感困惑與焦躁。他需要一些東西,來確認自己,來宣泄那無處安放的、日益增長的力量。
這一日,夕陽西下,將天邊雲霞染成一片絢爛的錦緞。幾位與孫悟空相熟的師兄,做完日常功課,聚在後山一片鬆林前的空地上閒聊。眼見孫悟空演練筋鬥雲歸來,身形如電,落地無聲,周身靈氣充盈,隱有光華流轉,眾人不禁嘖嘖稱奇。
一位師兄笑道:“悟空師弟,你這筋鬥雲真是玄妙,一個跟頭便無影無蹤。卻不知你那七十二般變化,如今演練得如何了?何不現出神通,讓我等開開眼界?”
另一人也起哄道:“正是,正是!久聞變化玄功,奧妙無窮。師弟不如就變棵鬆樹與我們瞧瞧,看能否以假亂真?”
眾人紛紛附和,目光中充滿了好奇與慫恿。孫悟空本就好勝,近日又心緒紛擾,聽得眾人誇讚與慫恿,那股被壓抑已久的、屬於美猴王喜好賣弄、渴望被認可的心性,加之潛藏深處通臂猿猴不甘寂寥的傲氣,頓時湧了上來。他心想,左右是自家師兄,演練一番,既能顯手段,又能排遣鬱結,有何不可?
一時興起,便也顧不得祖師平日“不可賣弄”的告誡。他哈哈一笑,縱身跳至空地中央,對眾人拱手道:“既如此,各位師兄請看好了!”
說罷,他撚著訣,口中念動真言,將身一搖,喝聲:“變!”
霎時間,空地中央光華一閃,那活蹦亂跳的猢猻已然不見,原地竟憑空生出一棵虯枝盤曲、蒼勁古樸的鬆樹來!此樹高約三丈,樹皮皸裂如龍鱗,針葉青翠欲滴,枝乾伸展極具力道,仿佛已在此地生長了數百年。更奇的是,鬆樹周身竟隱隱散發著一股山石般的堅韌氣息與淡淡的靈韻,絕非尋常變化術可比,幾乎與這山林渾然一體,難辨真假!
“好!”
“妙啊!果真了得!”
“悟空師弟神通廣大,佩服佩服!”
眾師兄見狀,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震天的喝彩聲,個個喜笑顏開,圍攏過來,對著鬆樹指指點點,拍手稱奇。空地上的喧鬨聲,嬉笑聲,頓時打破了山林的寂靜,直衝雲霄。
孫悟空聽得眾人喝彩,心中得意,正要現出本相,接受眾人讚譽。
突然!
一股無形卻磅礴如山的威壓,毫無征兆地籠罩了整個後山!喧鬨聲戛然而止,仿佛被一隻無形巨手扼住。眾人隻覺得渾身一僵,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紛紛驚恐地望向瑤台方向。
隻見菩提祖師不知何時已立於瑤台邊緣,麵色陰沉如水,目光如兩道冰冷的電光,直射向空地中央那棵鬆樹。平日裡溫和慈悲的氣息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威嚴與怒意。
“悟空!”祖師的聲音並不高昂,卻如同九天雷霆,重重轟擊在每一個弟子的心神之上,“我叫你賣弄本事?!”
這一聲喝問,蘊含著無上道威,那棵變化出的鬆樹周身光華劇烈閃爍,噗的一聲輕響,瞬間被打回原形。孫悟空跌坐在地,臉色煞白,抬頭望見祖師怒容,心中頓時一片冰涼,已知闖下大禍。
“修行之人,口開神氣散,舌動是非生!求什麼天機,爭什麼人前顯勝?”祖師目光掃過噤若寒蟬的眾弟子,最終定格在孫悟空身上,怒斥道,“如何在此嬉笑喧嘩,大呼小叫,全無一點修持體統?似這等心性,如何能載道?如何能長生?”
孫悟空魂飛魄散,慌忙爬起,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連聲求饒:“師父!弟子知錯了!弟子再不敢了!望師父恕罪!恕罪啊!”
然而,祖師臉上怒容未消,反而更顯決絕。他環視眾人,聲如寒冰,宣告了最終的裁決:“你這猢猻,劣性難除,不堪造就!今日起,你我不再是師徒!”
孫悟空如遭五雷轟頂,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難以置信與絕望。
祖師的話音斬釘截鐵,再無轉圜餘地:“你從哪裡來,便回哪裡去。速速離去,休得遲疑!決不許你說是我的徒弟!你若在外提得半個‘師’字,說出半個‘我’字,我便知之,定將你這猢猻剝皮銼骨,將神魂貶在九幽之處,教你萬劫不得翻身!”
此言一出,不僅孫悟空麵如死灰,連周圍眾弟子也嚇得齊齊跪倒,渾身顫抖,不敢出聲。
孫悟空心知祖師法旨已下,絕無更改之理。他望著祖師那冰冷而陌生的麵容,想起數年來的授業之恩,點滴湧上心頭,心中悔恨、委屈、恐懼、不舍交織,化作滾燙的熱淚,湧出眼眶。他重重地磕了九個響頭,額上已是血肉模糊,泣不成聲:“弟子……拜彆師父!師父厚恩,永世不忘!”
他知道,此地已不容他。緣儘於此,再無他言。他最後望了一眼這靈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毅然轉身,駕起筋鬥雲,化作一道金光,瞬間消失在天際,唯有幾聲壓抑的嗚咽,隨風消散。
洞府之前,隻餘下死一般的寂靜,和祖師一聲幾不可聞的、意味複雜的長歎。
(第二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