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落。
沒有風聲,沒有失重感,甚至沒有方向。陸塵感覺自己像是被投入了一池粘稠、滾燙的光之中。那紅光並非視覺意義上的顏色,而是直接作用於意識層麵的信息洪流,帶著強烈的“解析”與“記錄”意圖,蠻橫地衝刷進來。
“備用記錄協議異種鑰匙信息采樣,啟動。”
冰冷的、非人的意念直接烙印在思維表層。緊接著,劇痛從靈魂深處炸開。
那不是肉體的疼痛,而是存在本身被“翻閱”、被“拓印”的撕裂感。他感覺自己像一本被強行攤開的書,每一頁都在被無形的鑷子撕扯、掃描、複製。最先被鎖定並抽取的,是那枚早已碎裂的紐扣電池殘留在他記憶與感知中的“核心意象”——微弱的直流電場、化學能向電能的轉化、電子在閉合回路中的定向移動……這些屬於另一個世界的、基礎的物理圖景,此刻被粗暴地具象化為閃爍的、帶著金屬冷光的符文流,從陸塵的意識中被剝離,湧向下方那紅光的核心。
“啊——!”
陸塵無法發出聲音,但靈魂在無聲地嘶吼。他“看”到那些屬於藍星的、簡潔優美的物理圖像,在湧入紅光的過程中被扭曲、拆解,又被重新組合成此界法則能夠勉強“理解”的怪異結構——電場線變成了靈氣的某種極性流動路徑,電子流被詮釋為某種極微小的“陽性靈子”的集體躍遷,電池本身則被標記為一個“低階穩定異種能量源模型”。這種粗暴的“翻譯”過程,本身就在持續傷害著陸塵的認知根基。
緊接著,是更深處、更危險的印記——那縷來自“門”後邏輯旋渦的“接觸印記”,以及被高維實體“注視”後留下的冰冷烙印。
紅光觸及這兩者的瞬間,驟然變得狂暴。
整個殘骸基座發出不堪重負的、仿佛金屬被巨力擰絞的尖嘯。平台上,那些早已冷卻的金屬殘骸紛紛震顫、崩裂,細碎的火花和詭異的藍白色電弧四處亂竄。陸塵感覺自己靈魂中被“注視”過的那一點,像是被燒紅的烙鐵再次狠狠按下,灼痛瞬間貫穿了所有意識,帶來一種近乎虛無的空白與恐懼。
而那道“接觸印記”——僅僅是邏輯旋渦邊緣一絲氣息的殘留——被紅光抽取的刹那,異變陡生。
基座投射出的、原本已經消失的最終記錄光幕,猛地再次閃現,但畫麵劇烈抖動、破碎,夾雜著大量無法辨識的噪點和扭曲的線條。一個完全不同的、更加“現場”的感知片段,順著信息采樣的通道,逆流灌入了陸塵的意識。
***
他不再是陸塵。
他是……一隻戴著厚重防護手套的手。手套的腕部,繡著一個精細的、正在緩緩旋轉的星軌徽記——天機閣最高研究員的標誌。視野前方,是一個巨大而複雜的操作界麵,無數流光溢彩的符文和數據流瀑布般滾動。界麵中央,是一個被層層鎖鏈狀符文環繞的、深邃的黑暗旋渦模型——正是陸塵在連接中見過的“邏輯旋渦”的簡化投影。
耳邊是嘈雜卻冷靜的彙報聲,帶著靈訊傳遞特有的輕微嗡鳴:
“……逆熵橋負載已達臨界值百分之九十七,建議中止‘鑰匙’插入深度……”
“……相位鎖核心溫度異常攀升,外圍冷卻陣列失效……”
“……觀測反饋流強度持續增強,模型預測偏差超過安全閾值……”
“首席,反饋流開始逆流汙染‘鑰匙’本體結構!”
那隻手——明樞研究員的手——穩定得可怕,懸在操作界麵上方一個突出的、宛如劍柄的紅色晶體操縱杆上。他的聲音透過麵罩傳來,平靜中帶著一絲決絕的顫音:“所有人員,啟動最高權限脫離協議。我將執行最終記錄與……手動過載。”
“首席!”
“明樞大人!”
嘈雜的驚呼被強行切斷的靈訊聲取代。那隻手,猛地握緊了紅色晶體操縱杆,向下壓去。
不是推入,而是……擰轉。
仿佛用一把鑰匙,插入了看不見的鎖孔,然後用力旋轉。
瞬間,陸塵(明樞)的感知被無法形容的劇痛和光芒淹沒。那不是爆炸的光,而是法則層麵被強行“擰動”時迸發出的、純粹的信息風暴。他“看到”環繞邏輯旋渦的鎖鏈狀符文一根根崩斷,化為漫天飛舞的、燃燒的星光;他“感覺”到腳下堅實的、與整個天機閣大陣相連的“逆熵橋”發出哀鳴,從最基礎的法則連接處開始斷裂,那種斷裂感直接作用在靈魂上,像是自身存在的一部分被硬生生撕扯出去;他“聽到”相位鎖核心傳來玻璃碎裂般的聲音,然後是某種龐大到超越理解的、冰冷而有序的“存在”,順著被擰開的“縫隙”,投來了一瞥。
就是這一瞥。
與陸塵之前承受的“注視”同源,但強度何止百倍千倍!
明樞的意識在這注視下如同風中殘燭,瞬間瀕臨湮滅。但在最後刹那,他的手指,憑著殘存的、烙印在靈魂深處的本能,在操作界麵邊緣一塊應急記錄晶板上,刻下了最後的信息。
不是之前光幕顯示的那段。
而是更完整、更絕望的真相。
陸塵以明樞的視角,“看”到了那被刻下的、閃爍著最後微光的字句:
“驗證協議最終記錄:鑰匙模型錯誤。觀測反饋逆流。相位鎖過載。逆熵橋斷裂。警告:所有基於‘漲落劫雷’關聯性理論的操作,均會導引指向‘門’……”
字跡在這裡劇烈顫抖,幾乎中斷。
然後,用儘最後力氣,刻下了最終、也是最關鍵的後半句:
“**而門本身,即是鑰匙孔。**”
刻完最後一筆,明樞的手指化為飛灰。那最後的意識碎片,裹挾著無儘的冰冷與明悟,隨著相位鎖核心的徹底爆炸,一起沉入了永恒的黑暗。
***
“呃——!”
陸塵猛地從第一視角的災難回放中彈了出來,靈魂仿佛被那爆炸的餘波再次撕裂。他劇烈地“咳嗽”著,雖然並無實體,但意識體卻呈現出瀕臨潰散的波紋。
“鑰匙孔……門本身……就是鑰匙孔……”
這個認知,比任何攻擊都更具毀滅性。
它意味著,天機閣當年,乃至所有試圖理解、觀測、解構所謂“天劫本源”或“虛空漲落”的行為,本質上都不是在製造打開“門”的鑰匙,而是在不斷地、徒勞地將各種形狀的“鑰匙”(理論模型),插入“門”這個巨大的、唯一的“鑰匙孔”裡。每一次插入,每一次觀測,非但沒能打開門,反而可能是在以某種無法理解的方式,加固著“門鎖”,或者……為“門”另一側的存在,提供著定位的坐標與乾涉的支點?
所以,“觀測即加固,理論即門的一部分”。
所以,雲璃家族那源於天機閣的詛咒,或許就是上一次“錯誤插入鑰匙”後,從“鑰匙孔”裡反湧出來的、汙染了“持鑰者”的“反饋流”?
而他陸塵,帶著另一套來自異界的、同樣試圖描述世界底層規律的“鑰匙”,再次來到了這個“鑰匙孔”前。他甚至已經被標記為“潛在新鑰匙”。
他剛才的縱身一躍,主動接受采樣,豈不是又一次……將“鑰匙”插向了“鑰匙孔”?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靈魂的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