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解淮東這個結,還是要看這孫彥是何許人也。”蘇遊川垂眼寫著:“孫彥曾是嘉寧年間的進士,我查閱過他從前的政績,不過平平,乃是到了本朝,當今聖上即位時選任新人,才給他委任了新職,如今算來,已經數年未曾回過京城了。至於他在朝中的倚靠……小將軍以為……”
蘇遊川停下來看著謝明夷,像是等著他說什麼。
謝明夷早知如今的京城已是黨派分明,當今的陛下從先帝手中接下這堪堪欲墜的國家,但他卻並非是個手段了得的新皇,如今的朝廷唯有靠著明爭暗鬥的皇子黨派才維持著一個平衡的局麵,前世的謝明夷並不想參與其中,直到他看到最後的結果,如今才走向了六皇子周恂的身邊。
蘇遊川與周恂的母家攀得上親,他自然是六皇子一派的人,而他這般問他,乃是想問,他覺得孫彥是誰的人?
淮東靠著嶺中,如今的嶺中是塊東西兩朝都不管的地界,若是有一天想要越過嶺中而去,淮東必然首當其衝。
蘇遊川的此行意在“淮東”,實際是意在“六殿下”的淮東。
謝明夷心知肚明,他斟酌了會兒言語,“當年孫彥連任淮東巡撫之時,給他出麵更改官職的,乃是長公主夫家的裴國公,隻因當初裴國公的夫人曾與孫彥的母親去寺廟上香時結過一段緣分,孫彥母親病重之時便替他求了份恩旨。”
謝明夷沾了點筆墨,“裴國公與家中親眷一心向佛,向來不與朝中大臣多加親近,內外皆言他無心朝政。”
“但長公主,乃是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姐姐。”
蘇遊川沒想到謝明夷這般坦蕩,畢竟如今勾心鬥角的人多了,誰都不願把話挑明,隻模棱兩可地互相猜忌。
蘇遊川笑了笑,“從前覺得,謝小將軍應當無意朝廷中的爭鬥,不似我等身為世家,確有諸多無奈,若不能同氣連枝,前方的路,可不算好走。”
謝明夷苦笑了一下,卻不想和他聊這個,曆史能將誰是誰非說清楚,而身處其中的人卻不能,謝明夷上一世走了諸多歧路,吃了許多苦處,重來一次,他隻想了卻一些曾經的遺憾,完成一些沒能完成的事,留住一些沒能留住的人。
謝明夷換了張紙來寫,也換了話題,“孫彥既可能是太子一黨,光一個陳氏定然扳不倒他,至於六殿下得來的消息,如今也難辨虛實。”
蘇遊川提筆,隻在紙上寫了二字:“私礦。”
前朝時便有賀煜私開鐵礦,大煉兵器,有了他起兵造反的先例,如今的朝廷早已明令禁止民間私開礦山,以免再生什麼禍端。
蘇遊川將紙扔進火爐,看著“私礦”二字燒了乾淨,才又沾了筆墨,“殿下耳目在外,若此行消息不實,也自當沒什麼損失。”
蘇遊川又笑笑:“所以才有我這番私下前來。”
早先謝明夷到了衙門之後,便讓錢嵩把許雲岫送回了巡撫府上。
許雲岫早兩日風寒才剛好了,她好不容易得來的一條命,舍不得再隨便糟蹋,正午將至便乖乖回去喝藥了。
孔慧端著藥進了房間,許雲岫竟沒察覺到她進來,隻看著火盆裡燃著的火,不知在想些什麼。
“姑娘。”孔慧麵色如水,喊了她一聲。
許雲岫這才回過神來,她從孔慧那兒把藥接過來,眼神看了看對麵,“孔姑坐。”
孔慧是個寡言少語的性子,一聲不吭地坐下了。
許雲岫在她坐下前一口將藥喝下了,被苦得直皺眉,苦味久久不能散去,許雲岫望著孔慧道:“八年了,孔姑。”
孔慧聞言神色微動,知道她家姑娘在說什麼,她沉沉地開口道:“姑娘長大成人,小姐肯定很欣慰。”
許雲岫苦笑了下,“最近時常夢及往事,今日上街牽馬,還是不免想起……”
“……那天晚上。”許雲岫咬字帶著些情緒,“我離開西朝已經八年了。”
許雲岫又看向了火盆裡的炭火,那炭燃得透紅了,甚至冒出了火焰。
炭火分明隻映在許雲岫眼裡,卻讓她腦海裡也燃起了片熊熊大火。
八年前的西朝都城洛安,明親王府。
那一晚明親王爺許明執又得了個孩子,王府裡大宴賓客,廳堂紅綢高掛鑼鼓喧天。
如此熱鬨,偏院卻起了場大火。
火海洶湧,裡頭有個身著華服的女子,她將八歲的許雲岫一把推向孔慧,孤身提起劍對上火海裡的刀光劍影。
“帶雲岫走!快!”那女子在火海裡喊著,熊熊的火焰幾乎要把她吞噬,她神色堅定地最後看了眼許雲岫,一咬牙:“彆讓她再回西朝。”
“母親!”尚且還是孩子的許雲岫被這突如其來的暗殺與大火衝昏了頭,她不知從哪裡來的大火,也不知從哪裡來的黑衣人,她孱弱的病體拿不起刀劍,母親攔在她麵前,用命攔在她麵前。
孔慧右手衣袖空蕩蕩的,她一身都是烏血,眼神空洞,好似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她把刀咬在嘴裡,一手抓起許雲岫的後衣領,將她扔上了馬車。
許雲岫三兩下爬起來,死死抓著馬繩不放手,她懇求著:“孔姑孔姑,母親,母親還在外麵。”
“母親……”許雲岫滿臉都是眼淚,她雙手顫抖著,但她那點微弱的力氣拉不住馬,“我不能沒有母親……”
孔慧那修羅一般的臉上也露出痛苦的神色,可那時由不得她猶豫,她抬起烏黑的手,一掌拍在了許雲岫的後頸上。
“對不住了。”
孔慧將暈倒的許雲岫推進馬車裡麵,“駕……”了一聲驅車遠去。
許雲岫的母親鄧慧玨,再沒從那火海裡出來。
許雲岫將眼神從炭火上移開,如今竟過去八年了,隻恨她沒能早重生幾年,母親死去的遺憾怎麼也無從彌補。
孔慧看了看自己空蕩蕩的右手,又看了看滿是老繭的左手,她無聲地歎了口氣,“小姐大仇得報,姑娘該往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