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錢嵩笑得貼心周到,“許姑娘醒來之前,府裡下人便已經把您的東西都搬進去了,將軍說您一路辛勞正在休息,就沒有打擾,隻是現下已收拾得差不多,正可以移步進去了。”
這同許雲岫原本的打算不一樣,她依舊反應了一會兒,“那謝明夷呢?謝小將軍現在何處?”
“小將軍入宮了。”錢嵩耐心道:“下午車隊入城,宮裡便來了旨意,讓將軍入宮麵聖,小將軍換了身衣服,就已入宮去了。”
“……”許雲岫嘴裡乾巴巴的,如今她想找謝明夷告辭似乎晚了,意料之外最讓人心煩,卻偏偏又讓她挑不出毛病。
她怎麼能在車上睡過去?告辭的話她都還沒說,睜眼便已經入了彆人的家門,謝小將軍怎麼就有了宅子了?
“許姑娘……”錢嵩緩聲問她:“現下是……”
許雲岫知道自己不好為難錢嵩,眼下東西都給他收進去了,她總不好讓人再給她搬出來,她對錢嵩客氣笑道:“有勞你了,我這就過去。”
許雲岫跟著錢嵩下了車,才看見站在外邊的孔慧,許雲岫笑意未褪卻耷拉著眉眼:“孔姑為何不喊我起來?我可是睡了好久。”
孔慧鎖眉完全不懂她的意思,“我喊你乾什麼?你又搬不了什麼東西。”
“……”許雲岫整了下衣衫,抬眼笑得哀怨:“是啊,孔姑說得在理。”
孔慧覺得莫名,身嬌體弱的許雲岫幾時喜歡親力親為了,但她不再多想,許雲岫捉摸不透的時候多了。
踩著夕日的斜陽,許雲岫跟著往綠蔭後的屋簷下走,她看著雕梁畫棟,疑心是夢境未醒,她依舊自問了句:謝小公子怎麼就有宅子了?
……
九重宮闕之內。
夕陽都融在熠熠生輝的皇宮裡了,宮殿長廊落了滿地餘暉,來回宛如踏了碎金。
謝明夷到皇宮時也已是黃昏,內侍引著他進了宮門大殿。
謝明夷垂眸行禮:“微臣,參見陛下。”
殿內的燭火還是剛燃的,斜陽也能照進來,當今的永定帝坐在窗邊,正在這明黃的光線裡露了個側臉,他年過五旬,頭發已然花白了,明暗中臉上喜怒不辨。
“明夷回來了。”永定帝正舉起一枚棋子,他的聲音已經有了些蒼老的味道,“過來陪朕下盤棋。”
“是。”謝明夷從地上起來,往窗邊過去。
永定帝手裡的棋子落在了棋盤一角,已經是棋局過半,他看了眼謝明夷,“坐。”
謝明夷恭敬地在對麵坐下,但永定帝顯然沒有重開一局的打算,他眼看著棋盤,好似漫不經心,“小將軍覺得,這棋局中哪方占了優勢?”
棋盤上已是白黑交錯,而白棋黑棋正正擺在永定帝的兩邊,顯然是他一人下的,謝明夷沉眼看了會兒,“白棋先行,早先一直占著優勢,但黑棋後來居上,似乎……鋒芒初顯。”
永定帝端詳著又下了一枚白棋,“那你是覺得,黑棋會贏?”
謝明夷眼皮跳了下,他謹慎道:“陛下心中並無偏頗,白子穩坐,黑子慎行,棋局成兩對之勢,隻是如今尚且半局,棋上變化萬千,恕臣難辨輸贏。”
“方若棋盤,圓若棋子。動若棋生,靜若棋死。”永定帝琢磨著棋盤上的格局,他緩緩道:“朕喜歡下棋,隻是在棋盤之上,勢均力敵這局勢方能長久,倘若沒有懸念,便是無疾而終,始終是難以為繼。”
“難得你還懂棋。”永定帝握著棋子又鬆開,清脆的聲音敲著棋子,他像是在懷念,“劉老將軍把你教得很好,隻是老將軍當年,沒有你這般穩重,他也不懂棋,他連先帝的棋盤都敢打翻。”
謝明夷垂眸聽著,劉誠確實不懂下棋,謝明夷的棋是許雲岫教的,她雖平日不像文雅之人,卻像是被人好生教過,倘若正經一回,便與那粗布衣衫格格不入。
但謝明夷不敢走神太久,他應和著道:“臣惶恐。”
永定帝歎了口氣,“其實朕早有心要安撫劉老將軍,隻是先帝旨意不可違,二十年白衣蒼狗,隻能等到二十年後,朕才能召他回京,隻是如今……”
“謝明夷啊……”永定帝看著他麵色溫和,“朕對你,期望甚高。”
謝明夷聞言,立刻起身行了禮,“臣粉身難報。”
永定帝笑了,他擺擺手,“小將軍快起來,此刻無須多禮。”
正巧內侍端了茶水過來,永定帝端杯在手,“這茶是昨日裴國公送來的,入口不澀,後有回甘,是特意取了城外陀安寺今年春裡的新茶製成,旁的沒什麼特彆,隻是依國公所言,這乃是他親手所製,朕感念其心意,頓覺茶之上品,想請小將軍也來嘗嘗。”
“是。”謝明夷端起茶杯,心裡已經在想:裴國公……看來裴國公已經前來請罪過了。
謝明夷一口其實並未嘗出什麼,隻客套道:“誠如陛下所言。”
永定帝將茶杯放下,臉上沉重了些許,“小將軍說說淮東之事吧,聽聞你受了傷,也不必再跪了,坐著說,你回來路上走了半月,朕案上的折子都堆成山了。”
“謝陛下。”謝明夷垂首道:“臣此次路經淮東,本隻是因為當初禮部尚書蘇大人所呈陳氏之事所留,卻不想此事案牽淮東巡撫孫彥,那孫彥與淮水漕運的王軒互相勾結,平日裡明暗交往甚多,甚至……通過漕運私開了金礦,並多番掩飾,不想那日淮東大雨,孫彥又行差踏錯,以致漱玉山倒塌,金礦之事敗露。”
“詳情……”謝明夷從懷中掏出一本奏章,旁邊內侍見狀趕忙拿過去呈給永定帝,謝明夷道:“已在折子中詳儘寫明,臣不便耽擱歸途,便先行返京,餘下之事交由了同行的蘇大人。”
“嗯……”永定帝拿過了折子,一邊翻著,一邊道:“遊川穩重,朕當初準他私下跟去,乃是念及你為著奔喪之事,恐無暇顧及,如今倒是有用。”
永定帝早聽聞了孫彥的事情,可他這番慢慢翻著,臉上竟還是沒掩住怒意,那已有溝壑的臉上陰沉起來,帝王之相多森然,他將折子翻到了底,忍不住地往桌上重重一拍,差點將那棋子混了個黑白不分,“大膽孫彥!”
一粒棋子從桌上滾下,敲著冰冷的地板跳了好幾聲,才囫圇停了下來。
永定帝叱聲之下咳了兩聲,臉色一陣難看,“國之社鼠……蔽善惡於君上,賣權重於百姓!咳咳咳……”
周圍內侍全噤聲著跪下了,謝明夷從椅子上站起,撩起衣擺跪在地上,“陛下息怒。”
永定帝抬手揉了揉眉心,像是在壓著火氣,他那混著砂礫一般的嗓子裡歎了一口長氣,“朕實在……不願再睹當年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