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東平村絕大多數人來說,滬市是一座很遙遠的城市。
這個遙遠,指的不是距離。
論距離,深市離得也很遠,但因為近年去深市打工的人越來越多,東平村村委隔三差五能收到從深市寄回的信件包裹,大家就不覺得深市很遠了。
滬市則不同,雖然它也是大城市,但考慮去哪裡打工時,大家一般的不會想到它,因為那裡工作沒那麼好找,工資也不一定有深市高。
村裡沒有人去,這座城市地位又很特殊,村裡人想到它,自然覺得很遙遠。
也因為這樣,何東走後,負責整理信件,並發布通知讓人來取信的蔡誌剛,在看到這封滬市來信時愣了一下,然後嘀咕問道:“蔣學兵?這人是誰?”
話落看到收件人信息,好奇問,“邢立驍在滬市還有親戚?”
掙捧著報紙,悠哉喝茶的村主任李愛民起先沒反應過來,聞言也是一愣,半秒後才將蔡誌剛前後兩句話聯係起來,說道:“什麼親戚,那是他爹。”
蔡誌剛今年二十四,很多事並不怎麼清楚,隻影影綽綽聽過些流言,想也不想道:“他爹不是不要他們母子了嗎?怎麼突然寄信過來?”
李愛民覺得,要不是蔡誌剛親爹是書記,他是真不想搭理這人。
邢立驍隻比他大兩歲,不僅還清了邢老頭去世前的欠債,還靠自己蓋了房、買了車、娶了媳婦。
如今他的收入,在整個東平村都是拔尖的。
再看蔡誌剛,也就比邢立驍小兩歲,還乾啥啥不成,進村委好幾年,也就能乾乾整理分發信件這種雜活。
這也就算了,他說話也不過腦子。
蔣學兵回城後是十來年沒音信,顯然不怎麼把邢立驍母子放在心上。
但人是會變的,蔣學兵再怎麼狠心,邢立驍也是他親生兒子。
何況邢立驍都二十多了,現在認回去,非但不用他花錢養,等他老了還能給他養老,穩賺不賠的買賣,他當然願意寄信回來。
李愛民雖然也算是看著蔡誌剛長大的,但對著這麼個二百五,實在很難生出愛護之情,這會也懶得解釋,隻伸手說:“信給我看看。”
蔡誌剛粗心,也可能是沒腦子,知道來信人是邢立驍親爹後,光顧著琢磨他為什麼來信了,信封上的重要信息一點都沒在意。
但李愛民不同,他在村委乾了二十來年,雖然當初和蔡誌剛親爹競爭書記職位時敗了,心計卻並不差。
拿到信封後,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寄件人地址欄填寫的一行字。
“李叔你怎麼了?”
見李愛民猛地坐直了身體,蔡誌剛疑惑問道,也湊過來看信封,來回看了三遍,他也沒看出這信封有什麼特彆的,自言自語道:“什麼也沒有啊,李叔你怎麼這麼激動?”
李愛民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指著寄件人地址說:“寄件人地址這裡寫的,楊灣區人民政府家屬院,這幾個字看到了嗎?”
“啊,看到了,怎麼了嗎?”
李愛民深吸口氣,想還好蔡誌剛不是他兒子,也還好他兒子沒這麼蠢,不然他要氣死。
心裡這麼吐槽,李愛民麵上卻不怎麼看得出嫌棄,語氣裡甚至還藏著些許激動:“像這種政府家屬院,住的一般都是政府的工作人員,也就是說,這個蔣學兵,很有可能在滬市楊灣區政府工作!”
滬市是直轄市,屬於省級行政區,也就是和也就是和他們省政府同級彆。而滬市下麵的區政府,則差不多和石城這樣的地級市同級。
也就是說,蔣學兵很有可能是在市級政府工作。
他雖然是個村主任,也就是俗稱的村長,但其實是村民選舉上來的,不算國家乾部。
而平時工作中,她經常打交道的是鎮上乾部,縣裡去得都少,更不用說市政府的乾部了。
用一句話來形容就是,他認識他們,他們不認識他。
不,不對,縣裡的乾部他都沒什麼機會見到,所以就算碰麵,他也大概率認不出來對方。
何況那是滬市這樣特大城市的市級單位,正常來說,他這輩子都不一定能跟人搭上邊。
可現在,他們村出了個在滬市區政府工作的人。
好吧,蔣學兵也不算他們村的人,隻是因為下鄉,在他們村待過十來年。而且回城後,他就再沒跟他們村的人有過聯係。
但蔣學兵不還有個兒子嗎?
雖然很多年裡,蔣學兵都對邢立驍不聞不問,但如果沒有修複關係的想法,他肯定不會寄這封信回來。
他跟邢立驍有了聯絡,就是跟他們村有了聯絡。
雖說滬市離得很遠,就算有了聯係,對他的工作也起不到什麼幫助,更不用指望能借著蔣學兵調動過去。
但他去不了滬市,正在讀高中的小兒子總有機會。
隻要有這層關係在,以後總有用得上的時候。
想到這裡,蔣學兵不由慶幸,還好這些年他雖然沒有特彆關照過邢立驍,但也沒有在他最困難的時候落井下石。
尤其近幾年,邢立驍發展好了後,他們關係處得還不錯。
不同於李愛民想著要跟邢立驍搞好關係,蔡誌剛聽完他的話後,心裡卻不怎麼舒服。
在村裡,邢立驍從小就有點彆人家孩子的意思的,自從上學,成績就沒下過年級前三,中考更是不出意外地考上了縣一中。
那時候,人人都說他是未來的大學生。
聽說當初他輟學,一中的老師還來了幾次東平村,為了勸他回去繼續讀書,還跟學校申請了補助。
為此,連他爸都有點猶豫,要不要出手乾預,跟他那些債主談談,至少把利息給他免了,或者降一些,不要算複利。
但東平村不是以宗族為主的村子,那些全村一個姓的,規矩雖然多,可族裡要是能出一個讀書苗子,村裡說什麼都會幫一把。
東平村因為混居,是沒有這觀念的,尤其邢立驍親爹還是知青,母親這邊的長輩又都死絕了,在村裡早沒牽絆。
萬一現在給他行方便,允許他參加工作再還債,可他去了大城市後就反悔了,再無音信,村裡那些人借出去的錢怎麼辦?
說到底,也是他親爹太狠了,連親兒子都能不管,村裡那些借錢的人,實在很難相信他考上大學走出去後,還會回來還債。
所以到最後,他爹也沒伸手幫忙。
邢立驍輟學以後,就再沒人拿他當彆人家的孩子了,甚至很多人看不起他窮,背著一身債。
他們這些生活在他光環下的人,也終於有了重見天日的機會。
直到近幾年,邢立驍日子越過越好,他爸又念叨起來,總讓他跟人學一學。
蔡誌剛從來都把這種話當成耳旁風,在他看來,邢立驍是能賺錢,可有錢不如有權,平時他們碰麵,邢立驍不還得笑著給他分煙嗎?
他爸今年才五十出頭,至少還能在這位置上乾十年,等他爸退了,李愛民升上去,他接李愛民村主任的位置總沒問題吧?
這世道就是這樣,有本事的不如會投胎的。
不巧,他就是那個會投胎的。
結果現在告訴他,邢立驍親爹疑似發達了,他這顆心啊,就跟浸在了檸檬水裡一樣,酸得很。
不止心裡酸,蔡誌剛說出來的話也滿是酸意:“就算寄件地址填的是政府家屬院,也不代表邢立驍親爹在政府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