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晴空萬裡,下午書院快要放課時卻忽然下了急雨。
書生們護著書,被家中人接走,隻剩下雪聆沒人接。
雨下得太急了,她無法冒雨歸家,淋一場春雨指定會生病,所以她打算晚點再回去。
不知等了多久,雨半點沒見停,正當雪聆猶豫要不要冒雨回去,看見雨幕中有人撐傘而來。
雨水濺濕了他青色的袍擺,手執素傘,立在雪聆的麵前。
“夫子?”雪聆坐在門口,仰麵看他。
柳昌農遞過一把油紙傘,無奈道:“我剛才聽人說你沒帶傘,便過來瞧瞧,沒想到你竟然真的沒拿房中的那把傘。”
雪聆沒想到他是來給自己送傘的,接過傘後道:“我不知道那把傘是誰的,見有人頂著外裳也沒去拿,我也不敢拿。”
她早就看見掛在藏書閣的那把傘了,下雨時動了幾次念頭,反正沒人撐那把傘,她不如拿來撐一撐。
但她有點擔心萬一用了那把傘,後麵被人誤會是她偷的,書院覺得她品行不好,辭退了她,那她日後又得過上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
所以雪聆遲遲沒動拿把傘。
柳昌農道:“那是在下為雪娘子準備的,在下見近來幾日似有下雨之意,便掛在上麵以防萬一,但因太忙而忘記與雪聆說了。”
他眼含歉意,木簪整齊束起的發被打濕,淩亂貼了幾縷在額上,清雅更甚。
雪聆視線往他臉上掠過一眼,低頭撐傘舉過頭頂:“夫子為何會對我這般好?”
她今日見過了知府的獨女,莫婤娘子,生得好生俊媚,他怎麼獨獨避開那莫婤,反而對她細無巨細,照顧周全,連下雨沒傘的事都設想了。
如此想著,雪聆可怕的嫉妒心又從心尖兒爬了起來,她好想成為柳昌農,若是莫婤這種有錢有勢的千金小姐對她這般,她早就享清福去了。
柳昌農不知她在暗暗想什麼,聞她如此問,麵上一訕,有些說不出羞愧。
“就是覺得雪娘子是好人。”
“好人啊。”雪聆明顯失落,她還以為柳昌農會說看出她過得清貧,仍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想要扶她青雲誌,亦或是說看透她厚發下藏著的絕世容顏,一見傾心,發誓日後努力考取功名,富貴後再來娶她,將府上的錢財都交給她保管呢。
原來隻是好人。雪聆好失落。
“嗯。”柳昌農行在前方,雨似碎珠砸地,模糊了溫潤的腔調,“雪娘子雖然看似平平無奇,卻是在下見過最好的好人。”
雪聆不知他是從哪兒得知的,昧著良心應下了他的這句好人,轉念又反應過來他前頭說的那句‘平平無奇’,剛雀躍的心一下子又落下了。
可惡的柳昌農。
這場雨倒是沒一直長下,在天即將黑下時,田坎的路被雨水泡得泥濘打滑。
雪聆本以為柳昌農隻是送傘,沒想到他送傘隻是順道,他是來堅持送她歸家的。
雪聆讓他回去,他一臉正氣搖頭:“既已答應雪娘子,便不能食言。”
這話聽得雪聆心情有好了起來。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在田坎上,腳下的鞋被泥弄得汙穢不堪,雨倒是漸漸變小了。
柳昌農送雪聆在門口前,雨已經小得快停了。
雪聆手搭在門框上,剛將門推了下,忽然想起什麼,轉頭卻見柳昌農還站在身後。
“夫子,你快回去吧,等下天徹底黑了,路不好走。”
柳昌農莞爾道:“好。”
他轉身欲走,雪聆又叫住他。
“夫子。”
柳昌農轉頭見女人抱著傘追來,“夫子你的傘忘了給你。”
雪聆要將傘遞過去。
柳昌農卻道:“此傘是贈予雪娘子的。”
他聽聞李大夫說,她有一夜下著大雨,連把傘都沒有,蓑衣都破舊得無法蔽體,一身濕漉漉的來求藥,他猜想她應是沒有傘,這把傘是他特地賣給她的。
雪聆不知,聽他說傘是贈送給她的,下意識覺得是她每日努力乾活,終於被發現了。
“使不得……”雪聆佯裝推脫。
柳昌農堅持要給予她,她蹙眉為難地收下,嘴角笑意克製不住揚起。
“多謝夫子。”她甜了語調。
在推開門之前,她心中還想著柳昌農的那句話,推門之後看見受雨摧殘的院子滿地狼藉,再見寢居的門拴上孤零零掛著尚在滴水的門鎖。
辜行止跑了。
雪聆頭皮一陣發麻,疾步朝著寢屋跑去,連手中的傘都顧不及放下。
寢居內果真無人。
雪聆看了幾眼,忽然轉身朝著廚屋跑去。
原本整潔的廚屋像是被賊人翻找過,鍋碗瓢盆零零散散地落在地上,而倒在水缸前的青年令她驟然鬆口氣。
見他原來在此處,雪聆顫抖的雙膝險些軟得滑到在地。
她勉強撐著門框,盯著屋內瓊玉清輝的青年。
他似聞見了泥土的氣息,頓了幾息平靜開口:“是在外麵等雨停了再回來的嗎?”
雪聆滿心都是掛在門上的鎖,他還沒在屋內,反而在此處,所以沒發現他覆眼白布右下尾端,有一滴暈開的血。
她上前扶起他,沉默著牽著他回到寢居。
隔了好會兒,她詰問他:“你是怎麼開的門?”她是從外麵反鎖的。
麵對如此氣勢洶洶,辜行止情緒鎮定而不形諸於臉色,平聲搖首:“我沒開門。”
雪聆被他那句‘沒開門’嚇得不輕。
“是誰來了。”她上前扣住他頸上項圈,眼中俱是恐意。
辜行止身子往前伏,高挺鼻尖恰點在她鎖骨上。
聞見了極淡的墨香,墨的品質稱不上好,亦稱不上劣質,他湊近又聞了下,這次聞的卻是她的手背。
雪聆見他低頭不言,莫名聞她的手,蹙眉催促:“到底是誰來過。”
她猜測應該不是辜行止的人找來了,不然他不可能還這副模樣被拘於一隅破榻,被人像養狗一樣豢養著。
他垂著下巴,悶聲傳來,“你身上的墨香是哪來的?”
雪聆兀自想得頭皮發麻,哪還顧得上他問什麼墨香,“一定是他,他發現你了。”
一定是饒鐘,他近日不僅跟蹤她,還找過她要過幾次錢,肯定是沒再她手上要到錢,故而趁她不在家中偷偷潛進來。
饒鐘發現了辜行止,雪聆隻覺自己完了。
她思緒紊亂,一時不知接下來應該怎麼做,想鬆開辜行止脖頸的項圈,卻被他忽然抓住。
“做什麼。”她垂眸看去。
青年低著頭,整張臉都埋在她的掌心,不知在聞什麼。
雪聆用力抽手,不知是她心緒實在太亂了,竟然一下沒抽出來。
辜行止從她的掌心緩緩抬起臉,烏發披散,冥夜如暮落在他透白的臉上如朦輕紗:“哪來的墨香?”
雪聆低頭嗅了嗅,沒聞見身上有什麼墨香:“許是今天與夫子講過話,不小心沾在身上的。”
“夫子是誰?”他又問。
雪聆不虞看著他:“夫子就是夫子啊,還能是誰?你到底要問什麼?一直問,都不回答我的問話。”
她問什麼……?
他白布下的長睫輕抖了下,惆然的頓悶於心,顯出幾分冷懨來,“沒誰發現,門是我開的。”
沒發現?
雪聆驚詫他是如何從裡麵砸爛外麵的鎖,能走竟還不走。
辜行止側躺背對她,似累極了。
雪聆看了眼他脖頸上的項圈,趴在他的肩上試探:“你傷好了嗎?”
“沒有。”他語氣很懨。
雪聆聞言轉念一想,板過他的臉質問:“你是不是剛醒來想逃走,發現我回來了就又坐在這裡,假裝有人來過?”
辜行止歪頭靠在她的手上,臉上的冷懨淡去,蒙著眼看不出神情:“不是。”
雪聆才不信門開了他還不走,被他方才的話險些嚇到,現在見他又否認,攥住頸上項圈扣在床頭。
辜行止不知她又在作何,蹙眉在頸上相連的項圈上摸索,直到摸到項圈上的粗鏈縮短扣在床頭,抬起臉看她。
“為何?”
雪聆看著他摸索的動作,道:“因為你撒謊騙我,所以這幾日你隻能這樣。”
蒙汗散沒了,又買不到,她擔心自己外出期間他會偷跑,所以不能再像往常那般給他太多自由,隻需要活動在床榻周圍便可。
雪聆想了想,撫著他的臉安慰:“等過段時間你乖了,傷也好了,我就帶你出去散心。”
許是妥協了,辜行止沒有反駁,而是抬手放在她的後頸。
雪聆聞著他舉手投足間縈繞鼻尖的清香,誤以為他的動作是索吻,順式低頭貼在他的唇上。
後頸癢了下,雪聆笑道:“你在做什麼呢?弄得癢癢的。”
兩唇貼合翕動,她講話時的氣息渡進唇腔,辜行止按在穴位上的手指輕顫,點錯了位置。
雪聆被撓得忍不住拉下他的手,側身靠在他的肩上,臉頰紅紅的認真道:“不可以碰我後頸,很癢的。”
方才他碰到後頸靠近耳畔的位置,雪聆身如過電,有種說不出的感覺,稱不上舒服,也說不上難受,總之胸口處酥酥癢癢的。
“嗯。”他腔調冷淡。
窗外不知何時又下起了大雨,淅淅瀝瀝地從漏雨的屋簷落下。
上次調整瓦後這次的雨又漏去了箱籠,裡麵的衣物都打濕了,雪聆隻剩下穿回來那件是乾的,但褲腿上有淤泥不能穿上榻。
她燒水沐浴後回到房中,脫了外裳穿著小衣褻褲躺在他的身邊,陰鬱盯著漏雨的地方,“改日我找人來修屋頂,這樣漏下去也不是辦法。”
“把院子外的地坑也填上,屋內的妝案和床榻、木櫃,這些陳舊的東西都換了。”
“還有,春暖後,我們應該換透氣的好麵料,我做兩身方便乾活的裙子,也給你做兩身長袍,你身上穿的太短了。”
“還有,我想在院中豢養幾隻雞鴨,以後我們逢年過節就能有肉吃了。”
她逐一數著,還不忘用手肘頂他胸口問:“你覺得好不好?”
辜行止似聽著雨聲睡下了,嗓音沉悶:“好。”
雪聆心滿意足地轉身,抬手腳搭在他的身上,也困音噥噥:“那改日我有錢了就換。”
“嗯。”他攬住她瘦弱的腰身,自然與她頭對頭相靠。
雖然無人反駁她,實際雪聆心如明鏡,她沒錢。
清晨還在下纏綿煙雨。
雪聆撐著昨日柳昌農送的油紙傘去書院。
同書院做工的傭工見她撐的傘漂亮,和之前掛在藏書閣的那把傘很相似,不免多問了幾句。
雪聆收起傘,笑道:“嗯,那把傘是我的。”
“那你昨日為何還最後有一個人走?”他摸不著頭腦。
雪聆道:“忘記還有把傘,你們走後我便看見了。”
傭工摸了摸頭,背著農具往後園去。
書院陸陸續續有學子進來,雪聆守在藏書閣剛清點了所有書,柳昌農便來取今日要教學的書。
雪聆早就準備好了,見他撐傘過來,忙不迭放下手頭活計,捧著用布裹好的幾本書籍遞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