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下,洛晨曦的臉依舊蒼白,但呼吸已經平穩了許多。她靠在拚起的椅子上,像是用儘了所有力氣,那雙總是蒙著霧氣的琥珀色眼睛,此刻清晰地映著疲憊,以及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
“老師……”她再次開口,聲音比剛才有力了一些,但仍顯虛弱,“您真的會保密嗎?”
唐思墨蹲在她身邊,目光與她平視,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以我的職業和人格擔保。隻要你說的不涉及危害他人或觸犯法律,我會為你保密。”
這不是輕率的承諾。作為醫生,他恪守醫療保密原則;作為老師,他也有責任保護學生的隱私。更何況,洛晨曦的情況顯然牽扯極深,貿然泄露可能會給她帶來更大的麻煩。
洛晨曦輕輕點了點頭,沉默了幾秒,似乎在組織語言。教室裡安靜得能聽到窗外遠處傳來的隱約車聲。
“我有一種病,”她終於開口,聲音很輕,“叫做‘遺傳性血管性水腫’,Hereditary&na,簡稱HAE。”
唐思墨的瞳孔驟然收縮。作為醫生,他太清楚這是什麼病了——一種罕見的遺傳性疾病,由C1酯酶抑製劑缺乏或功能異常引起。患者會反複發作皮下或黏膜下非凹陷性水腫,可能累及皮膚、胃腸道,最危險的是喉頭水腫,可導致窒息死亡。
這解釋了為什麼她不能輕易去醫院。HAE的急性發作需要特定的、昂貴的藥物(如C1酯酶抑製劑、緩激肽受體拮抗劑等),而這些藥物在國內並不普及,很多醫院甚至沒有儲備。如果送她去普通急診,醫生可能無法及時正確診斷和治療,反而可能因為使用常規抗過敏藥物(如腎上腺素、抗組胺藥、糖皮質激素)而延誤病情,甚至引發更嚴重的後果。
“你剛才吃的藥……”唐思墨沉聲問。
“是艾替班特,一種緩激肽受體拮抗劑,皮下注射劑型。”洛晨曦的聲音平靜得近乎機械,仿佛在背誦醫學說明書,“但我把它改成了口服緩釋片,效果會打折扣,但緊急情況下可以暫時控製症狀。”
唐思墨震驚地看著她:“你改劑型?這太危險了!”
“我有藥理和藥劑學基礎,做過嚴謹的實驗和計算。”洛晨曦的回答依舊平靜,“而且,我沒有更好的選擇。正規的藥物需要冷藏,注射需要特定條件,我的……生活狀態,不允許。”
“生活狀態?”唐思墨追問,“你是指什麼?為什麼不允許?”
洛晨曦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投下陰影:“因為我在‘逃跑’,老師。”
逃跑?
這個詞讓唐思墨的心又是一緊。
“從我父親,從那些想控製我的人手裡逃跑。”洛晨曦的聲音裡第一次帶上了一絲壓抑的情緒,“我父親,洛振廷,您可能聽說過。”
洛振廷。這個名字,唐思墨確實知道。不是從商業版,而是從一些更隱秘的圈子裡。傳聞中背景極為深厚、產業橫跨多國、行事低調卻能量驚人的華裔巨富。難怪父親和金淑慧都會如此關注……
“我母親是韓國人,曾是‘星月傳媒’的練習生,後來因為生病退出了。”洛晨曦繼續說著,語氣像在講述彆人的故事,“她也有HAE,但當時沒有被正確診斷。我六歲時,她因為一次喉頭水腫發作,沒有及時用上正確的藥,去世了。”
唐思墨的喉嚨有些發緊。他能想象,一個六歲的小女孩,眼睜睜看著母親在痛苦中掙紮卻無能為力……
“母親去世後,我被父親接回身邊。他請了最好的醫生,確診了我的病,也給了我最好的醫療條件。”洛晨曦的語氣裡聽不出感激,反而有種淡淡的諷刺,“但他也把我當成一個需要被嚴密監控的‘病人’,一個可能隨時會壞掉的‘珍貴資產’。我不能隨意出門,不能有朋友,生活裡除了治療、學習各種知識(包括醫學,因為他希望我能更好地管理自己的病),就是被教導如何成為合格的‘洛家繼承人’。”
她抬起眼眸,看向唐思墨:“您還記得陳師傅嗎?那位做辣椒炒飯的廚師。”
唐思墨點頭:“記得。他是你父親安排的人?”
“不,”洛晨曦搖了搖頭,嘴角幾不可查地彎了一下,那是今晚第一個近似笑容的表情,“陳師傅是母親以前認識的人,他同情我,經常偷偷給我做點有‘鍋氣’的普通飯菜,而不是那些精致的營養餐。那是我在那段日子裡,少有的……像個人一樣活著的時刻。”
所以她才記得那麼清楚。所以辣椒炒飯對她來說,不僅是味道,更是溫暖和自由的象征。
“我在韓國待過幾年,因為父親在那邊有業務,也方便我就醫和……接受一些訓練。”洛晨曦繼續說道,“您可能見過我,在那個女團的後台。我是跟著金淑慧副會長去的,她是我母親的舊識,父親希望她‘教導’我一些社交和禮儀。但我不喜歡那些場合,總是躲在角落。”
那張拍立得照片裡的模糊身影,終於對上了號。
“我想離開。”洛晨曦的聲音忽然堅定起來,“我不想做被關在籠子裡的金絲雀,不想人生隻剩下治病和繼承家業。所以我開始偷偷準備。我努力學習,提前完成了高中課程,甚至自學了大學階段的醫學和化學知識。我偷偷收集藥物,研究改良劑型。我還……偽造了一部分身份背景。”
她看向唐思墨,眼神坦率:“我轉到京海女高,是因為這裡管理相對嚴格,學生背景複雜,容易隱藏。而且,我需要一個相對穩定的環境,來完成我的計劃。”
“什麼計劃?”唐思墨問。
“徹底獨立。”洛晨曦一字一句地說,“經濟上,醫療上,生活上。我需要時間,需要一份不引人注目的身份,慢慢建立起自己的資源網絡,擺脫父親的控製。而學校,是最好的掩護。”
難怪她行事如此成熟縝密,卻又在某些地方顯得格格不入。她不是普通的叛逆少女,她是在進行一場精心策劃的“獨立戰爭”,而她的敵人,是她富可敵國、掌控欲極強的父親,以及可能圍繞在她父親身邊的各方勢力。
“你今天發作,是因為壓力太大?”唐思墨問。家長會,父親和金淑慧的突然出現,沈佳宜的坦白造成的混亂……這些都可能成為誘因。
洛晨曦點了點頭:“情緒波動和壓力是常見的誘因。而且,我最近在嘗試調整用藥方案,可能……不太穩定。”她頓了頓,“今天父親的人突然送來的文件袋,是最新的基因檢測報告和一些……‘建議’。我看完後,情緒就有些失控。”
唐思墨大致明白了。洛振廷顯然沒有放棄對女兒的控製,甚至可能通過醫療報告施加壓力。而金淑慧,或許是真的關心故人之女,或許是受洛振廷所托,或許是另有所圖……
“所以你不能去醫院,因為一旦使用真實身份就醫,你父親立刻就會知道你的位置和狀況。”唐思墨總結道。
“是的。”洛晨曦承認,“而且,HAE的專用藥物非常昂貴,使用記錄也容易被追蹤。我自己準備的藥物雖然效果差一些,但更安全。”
唐思墨沉默了。他看著眼前這個隻有十六歲,卻背負著遺傳疾病、家族壓力、以及對自由的沉重渴望的少女,心中湧起複雜的情緒。有欽佩,有同情,也有作為師長的責任感和作為醫者的職業本能。
“你的病,需要係統的管理。”唐思墨嚴肅地說,“不僅僅是急性發作時的用藥。還需要預防性治療,需要定期監測,需要避免誘因,需要製定詳細的應急方案。你這樣自己摸索,太危險了。今天如果不是我在場,後果不堪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