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唰”地一下從後背冒出來,浸濕了工裝的後背,帶來一陣刺骨的涼意。他趕緊把信紙折起來,塞進信封裡,又小心翼翼地揣回褲兜,心臟還在瘋狂地跳動,仿佛下一秒就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
接下來的考試,龍蝦徹底心不在焉。英語試卷上的題目他一個也看不進去,那些熟悉的單詞此刻變得無比陌生,連最簡單的閱讀理解都讀不懂。他滿腦子都是信上的文字和那個紅衣姑娘的笑臉,一會兒是對未知的恐懼,一會兒是對夢想的渴望,兩種情緒像鋼爐裡翻滾的鐵水,在他心裡激烈地碰撞著。
好不容易熬到考試結束的鈴聲響起,龍蝦幾乎是第一個衝出考場的。
鋼廠的大笨鐘“鐺鐺鐺”地敲了八下,夜幕徹底拉了下來,像一塊大黑布把整個鋼廠都罩住了。煉鋼高爐還在“轟隆”作響,赤紅的鐵水映紅了半邊天,煙囪裡冒出的黑煙在夜色中顯得格外猙獰。軋機隆隆震響,鋼條切割的尖銳聲似聲聲嚎叫,在空曠的廠區裡回蕩,讓人心裡發慌。
龍蝦回到宿舍,那是一間擠滿了八張鐵架床的小屋,空氣中彌漫著汗味、煙味和鐵鏽味。工友們都還沒下班,宿舍裡空蕩蕩的,隻有他一個人。
他和衣躺在硬邦邦的鋼鐵床上,從褲兜裡掏出那封神秘的信,還有另一封被他揉得皺巴巴的信。
另一封信是中學那位女學霸唐華寄來的。唐華考上了省城的醫學院,是全村人的驕傲。這封信,龍蝦已經偷偷翻看上百遍,信箋上不僅張揚著汗的漬跡,還烙印著淚水的印記。
“龍蝦同學,先告訴你好消息吧,我被心儀的醫學院錄取了,我終於可以做一個白衣天使!
我們班的同學,好幾個實現了自己的理想,考進大學。考進中專的十幾個同學,都有燦爛的前景……
龍蝦,如果你不離開中學,我相信,你一定會敲開大學之門,因為,你是那麼有天賦,又那麼勤奮……
悄悄告訴你,你的鳳妹,她與那個性格陰沉的黃蜂,竟然上演了一場讓同學驚訝的校園早戀……
這次高考,他們雙雙落榜……”
鳳妹的名字像一根針,刺痛了龍蝦的心。那個紮著羊角辮、跟著他在溪水裡摸魚、在他去鋼廠的時候哭著追了一路的小姑娘,那個總是怯生生地叫他“龍蝦哥”的小丫頭,竟然跟黃蜂在一起了。
黃蜂是村裡的無賴,遊手好閒,好吃懶做,龍蝦一直不喜歡他,他是龍蝦的陰魂與宿敵。鳳妹那麼單純,怎麼會看上他?龍蝦心裡一陣酸澀,說不清是失落還是擔心。
他把唐華的信扔到一邊,又拿起那封神秘的信。信箋還散發著淡淡的墨香和姑娘身上的香味,閃爍著妖惑的光芒,讓他的心怦怦直跳。
“月下花園,不見不散。”信的末尾,隻有這麼六個字。
鋼廠百米之外的山崗後麵有個所謂的“花園”,其實就是幾棵歪脖子銀槐,幾叢蔫巴巴的月季花,圍著一個破破爛爛的閱報欄,平時除了幾個退休的老人在這兒下棋,根本沒人來。
去,還是不去?
龍蝦躺在床上,腦子裡像有兩個小人在打架。
不去吧,心裡的疑問解不開,那股好奇像貓爪子似的撓著他,讓他坐立難安;去吧,又怕這是個陷阱,萬一那個姑娘是“特務”,或者是彆有用心的人,他一個農村來的軋鋼工,沒權沒勢,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他想起了車間主任那張刻薄的臉,想起了工友們嘲笑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眼神,想起了龍靈村人對他的期望——好好在鋼廠乾活,娶個媳婦,生個娃,安安穩穩過一輩子。
可他不甘心!
他不想一輩子都待在這個悶熱的車間裡,不想一輩子都跟鋼鐵打交道,不想讓自己的夢想永遠埋在心底!
“媽的,死就死,大不了被人笑話,總比憋死強!”
龍蝦猛地從床上坐起來,眼神變得堅定。他把兩封信都塞進枕頭底下,換上一件相對乾淨的工裝,趿拉著解放鞋,悄悄地溜出了宿舍。
夜露已經打濕了地麵,踩上去濕漉漉的,帶著幾分涼意。廠區的路燈昏黃,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歪歪扭扭地映在地上。他一路小跑,朝著那個荒涼的“花園”跑去,心臟跳得越來越快,像要掙脫胸膛的束縛。
花園裡靜悄悄的,隻有風吹過槐樹葉的“沙沙”聲,還有遠處鋼廠傳來的機器轟鳴聲。幾棵歪脖子銀槐的樹枝交錯在一起,像一張巨大的網,把整個花園都罩在裡麵。月季花早就謝了,隻剩下幾片枯黃的葉子,在夜色中顯得格外蕭瑟。
龍蝦站在閱報欄的陰影裡,跟根電線杆似的筆直地站著,手心全是汗,把工裝的袖口都浸濕了。他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生怕有人突然跳出來。
一股強烈的自卑感湧上心頭,像冷水似的澆在他頭上,讓他渾身發冷。
他跟那個紅衣姑娘,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她那麼精致,那麼洋氣,像畫裡走出來的人;而他,隻是一個渾身沾滿鐵鏽和汗水的軋鋼工,土氣又粗鄙。
她為什麼要找他?為什麼要知道他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