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天剛蒙蒙亮,薄霧像塊沒擰乾的臟抹布,濕漉漉地罩著街巷。
李司辰蹬著他那輛除了鈴不響渾身都響的二手自行車,車鏈子嘩啦啦地攪動著清晨稀薄的空氣。
拐進故宮東邊那條熟悉的胡同,早點攤子炸油條的“滋啦”聲和豆汁兒那股子酸泔水味兒混在一起,直往鼻子裡鑽。
可他一想到單位裡那攤子爛事,胃裡就跟塞了團泡過涼水的棉絮似的,又沉又悶,堵得慌。
博物館那兩扇平日裡透著威嚴勁兒的紅漆大門,今兒個瞧著有點邪性。門口戳著倆生麵孔的保安,那腰杆挺得,跟後脊梁骨插了根擀麵杖似的,僵直。
眼珠子滴溜溜亂轉,像兩盞探照燈,掃過每個進出的人,渾身上下都繃得緊緊的,好像隨時要撲上來咬人。
院裡還停著兩輛黑轎車,普普通通的樣式,沒掛牌照,可那車窗黑黢黢的,像深不見底的老水井,瞅著心裡發毛。
“喲嗬,小李子,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來得可夠早的!”
看門的老孫頭從傳達室窗戶探出半個身子,臉上擠出來的笑,褶子都堆一塊兒了,可那眼神飄忽不定,透著一股子生怕說錯話的小心,聲音壓得低低的,像怕人聽見;
“裡頭……來人了,正查著呢,亂哄哄的。”
“孫師傅,早。”
李司辰把破自行車支棱好,儘量讓自個兒顯得跟平常沒啥兩樣,“聽說咱館裡出事了?丟東西了?”
“可不嘛!邪了門了!”
老孫頭湊近了些,一股子劣質煙草渣子混合著隔夜茶垢的味兒撲麵而來,“就後院庫房那尊商代的青銅爵,寶貝疙瘩啊,鎖在鐵櫃子裡,愣是沒了!”
“門窗都好好的,鎖頭也沒壞,你說這怪不怪?來了好幾撥人了,保衛科的,市局穿製服的,還有……”
他鬼鬼祟祟地朝那兩輛黑轎子努努嘴,“……那車裡的,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問話問得人後脖頸子發涼。”
李司辰心裡咯噔一下,臉上卻擠出恰到好處的驚訝:“青銅爵?那可是重器!怎麼就沒了?”
“誰曉得呢!”
老孫頭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聽說裡頭乾乾淨淨,連個腳印子都沒留下。邪乎的是,值夜的老劉頭說,昨兒後半夜,他好像聽見庫房那邊有動靜,滋啦……滋啦的。”
“像是指甲鋒利的人在玻璃上慢慢刮,他壯著膽子過去瞧,又啥也沒有,就覺著那門口陰風陣陣,比停屍房還冷。”
指甲刮玻璃?陰風?
他左眼皮突突地跳了兩下。
這時,主樓裡走出來三個人。打頭的是個生麵孔,穿著板正得燙手的藏藍色中山裝,戴著金絲邊眼鏡,看起來三十出頭,瘦削精乾。
身後跟著館裡的王副館長和保衛科趙科長,倆人臉上都堆著小心。那眼鏡男目光跟刷子似的,唰地掃過院子,最後釘在李司辰身上。
“袁主任,這就是我們古器物部的修複師,李司辰。”
王副館長趕緊介紹,額頭上有點亮晶晶的,“小李,這位是上級部門派來指導工作的袁主任。”
袁主任?也姓袁?李司辰心裡頭畫了個魂兒,麵上不動聲色,微微點頭:“袁主任,您好。”
袁主任上上下下把他耙了一遍,眼神裡沒啥溫度,語氣平淡得像白開水:“李司辰同誌,聽說你最近請假了?對館裡丟失的青銅爵,了解多少?”
“昨天我輪休,具體情況不清楚。”
李司辰答得謹慎,字斟句酌,“那爵是商晚期的東西,鑄造沒得挑,紋飾也典型,是研究青銅酒器的重要物件。”
“嗯。”袁主任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目光卻像黏在他臉上,“你是搞修複的,跟痕跡打交道多。待會兒一起到庫房看看,興許能發現點我們忽略的細枝末節。”
這話聽著是商量,口氣卻硬邦邦的,沒給人回絕的餘地。
李司辰露出一絲狡黠審視味兒,這袁主任,恐怕不單單是來“指導工作”的。他忽然想起舅公昨晚說的“官方介入”,心裡那根弦繃緊了些。
“成,我配合工作。”李司辰應道。
一行人穿過幾進院子,越是靠近後院那座獨立的庫房小樓,李司辰越覺得不對勁。
日頭已經升起來了,彆的地方都暖烘烘的,唯獨這小樓四周,像是罩了個看不見的冰罩子,溫度嗖嗖地往下降,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庫房門口拉著黃白相間的警戒線,兩個穿著製服的人守在那兒,臉繃得像塊鐵板。
推開厚重的鐵門,舊紙發黴、灰塵撲撲,還混著點像是銅鐵擱久了生出的鏽腥氣,劈頭蓋臉地湧過來。
庫房裡燈開得雪亮,各種貨架、櫃子擺得滿滿登登,規規矩矩,看不出半點被人翻騰過的樣子。
失竊的地方在最裡頭一個獨立的保險櫃前。
那保險櫃門虛掩著,上頭複雜的密碼鎖和粗重的物理鎖都完好無損。技術科的人正拿著小刷子、放大鏡,在周圍忙活,可看他們那眉頭擰成的疙瘩,就知道沒撈著啥乾貨。
“就是這兒了。”
趙科長指著保險櫃,嗓子有點發乾,“裡頭就放了那一件青銅爵,昨天下午清點入庫時還在,今天一早,沒了!飛了!”
袁主任沒吭聲,走過去,戴上雪白的手套,手指頭像繡花似的,仔細摸索櫃門和鎖具的每一寸地方。李司辰也湊近些,先是像平常人一樣,用肉眼看。櫃門邊兒確實沒撬痕,鎖眼也乾乾淨淨。
聽著老孫頭和袁主任的描述,那股子陰冷氣仿佛隔著老遠就往骨頭縫裡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