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朱元璋沒有反應,他膽氣更壯,繼續慷慨陳詞。
“其身為國公,出入儀仗堪比親王,此為僭越之罪,其罪一也!”
“其黨羽遍布軍中,廣蓄莊園,強占民田,弄得天怒人怨,其罪二也!”
“北征歸來,夜叩喜峰關,關吏不開,竟縱兵破關而入,視國門如無物,目中無法紀,更無皇爺爺您!其罪三也!”
“至於強搶民女,毆打官吏,更是罄竹難書!”
朱允炆越說越激動,白淨的臉龐都泛起一層紅暈。
“如此國賊,若不嚴懲,何以正國法?何以安天下萬民之心?”
“皇爺爺此舉,乃是為國除害,為民除賊,上應天心,下順民意,孫兒……為皇爺爺賀!”
說完,他深深一揖,等著那句期盼已久的誇獎。
這番回答,條理清晰,罪名確鑿,言辭懇切,堪稱完美。
大殿內,一片死寂。
隻有暖爐中炭火偶爾發出的“劈啪”聲。
朱元璋的背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大山。
就在朱允炆心中開始惴惴不安時,朱元璋緩緩地,轉過身來。
那雙渾濁卻又洞悉一切的眼睛,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孫兒,看了足足有十息。
朱允炆被看得渾身發毛,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說完了?”
朱元璋終於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
“是……孫兒說完了。”
朱元璋看著他,忽然問一個和之前所有罪名都毫不相乾的問題。
“允炆,你覺得,咱殺藍玉,是為了這些嗎?”
朱允炆徹底懵了。
不是為了這些,還能是為了什麼?
難道不是因為藍玉僭越、跋扈、目無君上?
他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朱元璋看著他這副模樣,那平靜的表情終於有一絲鬆動,卻不是讚許,而是一種深藏的疲憊。
他邁開步子,一步,一步,緩緩向朱允炆走來。
“你說,他有罪。”朱元璋走到他麵前,停下。
“那咱問你,他麾下那十數萬在漠北用命,能征善戰的將士,他們有罪嗎?”
這個問題狠狠砸在朱允炆的腦門上。
這超出黃子澄、齊泰幾位老師為他準備的任何答案。
他慌了。
“這……將士們……或許是無辜的……”
他隻能憑著本能,磕磕巴巴地回答,
“但主帥謀逆,其麾下黨羽,恐難分辨……為、為絕後患,當一體……”
他說不下去了。
因為朱元璋笑的隻有失望。
“好一個‘一體’!”
朱元璋聲音裡透著失望,
“你動動嘴皮子,就是十數萬顆人頭落地!你可知,咱大明養出這樣一支百戰之師,要花掉多少府庫的錢糧?要填進去多少好兒郎的性命?!”
“將士無辜?”
朱元璋向前逼近一步,那股從屍山血海裡磨礪出的煞氣狠狠撞在朱允炆的胸口,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那咱再問你!殺了藍玉,這群虎狼之師,誰來帶?”
朱允炆的臉上,瞬間血色儘失。
“你帶?”
朱元璋伸出粗糙的手指,幾乎要戳到朱允炆的鼻子上。
“還是你那幾個滿口‘子曰詩雲’的老師,去帶?”
“他們帶得了嗎!”
最後一句,幾乎是貼著朱允炆的耳朵吼出來的。
“轟!”
朱允炆的腦袋裡一片空白,身體一軟,膝蓋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直挺挺地跪下去。
完了。
全完了。
老師教給他的所有道理,所有學問,在皇爺爺這簡單粗暴的三個問題麵前,被砸得粉碎。
是啊……殺了藍玉,軍隊怎麼辦?
靠朝堂上那些文官的“仁義道德”去感化他們嗎?
他不敢想下去。
朱元璋看著跪在地上,渾身抖如篩糠的孫子,眼中的失望幾乎要溢出來。
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大兒子,太子朱標。
標兒雖然也仁厚,但他懂!他懂什麼是恩威並施,什麼是帝王製衡!
如果標兒還在,絕不會說出如此幼稚的話!
他又想起了那個早夭的嫡長孫,朱雄英。
那孩子,若是還在……若是他長成了,又何至於此!
一股無人能懂的孤獨和悲涼,湧上朱元璋的心頭。
他打下這偌大的江山,殺儘了功臣,費儘了心血。
可到頭來,竟找不到一個能真正看懂他心思,能扛起這副重擔的繼承人。
他一甩袖子,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最終化為一聲長長的,滿是倦意的歎息。
“行了。”
他走回禦案後,重重坐下。
“你,回去吧。”
“皇爺爺,孫兒……孫兒……”朱允炆如蒙大赦,又滿心不甘,掙紮著想解釋什麼。
“回去,把《資治通鑒》給咱抄一百遍。”
朱元璋拿起一本奏折,甚至沒再抬頭看他一眼。
“少聽些腐儒的空談,沒用。”
這句話,比任何斥責都更傷人。
這幾乎是徹底否定了他過去十幾年引以為傲的全部學識。
朱允炆的身體晃了晃,最終還是不敢再多言,撐著發軟的腿站起來,行了個禮,失魂落魄地退出文華殿。
。。。。。。。。。。。。
殿內。
朱元璋將手中的奏折重重地摔在禦案上。
“廢物!”
他閉上眼睛,疲憊地靠在龍椅上,整個人仿佛瞬間老了十歲。
標兒……雄英……
咱這江山,到底該交給哪個……
就在這時,殿門外,一個渾身濕透的宦官,連滾帶爬地衝進來。
腳下一滑,撲通一聲,重重摔在門檻內的積水裡,濺起一片水花。
他也顧不上疼痛,手腳並用地爬到殿中。
“陛、陛下!”
“錦衣衛!錦衣衛指揮僉事蔣瓛……八、八百裡加急密奏!”
“唰!”
朱元璋睜開雙眼。
上一秒還滿是倦意的渾濁眸子,精光迸射,所有的疲憊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的森然與威嚴。
蔣瓛?
藍玉案是他全權負責,一切都在計劃之中,能有什麼事,需要動用隻有邊關戰事告急才會用的八百裡加急?
朱元璋豁然起身,幾步走到殿門口,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雨水裡的宦官,整個人的氣勢,好像一頭從沉睡中被驚醒的猛虎。
“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