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
宮門前的石階上,幾縷青苔固執地探出頭。
朱元璋鬆開朱雄英的手腕。
老皇帝沒再言語,獨自上前,親自去推那扇塵封的宮門。
“吱呀——”
門開了。
一股混雜著名貴木料與微塵的氣息湧出,並不嗆人,反而帶著一種時光被凝固後的獨特沉靜。
殿內未曾點燈,昏暗的光線從敞開的大門進來,將空氣中飛舞的無數塵埃照得清清楚楚。
“這裡,就是你奶奶住的地方。”
朱元璋的聲音壓得很低。
他沒有進去,隻是站在門口,身形在門框的映襯下顯得有些佝僂,像個尋常人家,第一次帶晚輩回故居的老人。
朱雄英站在他身後,心臟毫無征兆地猛烈一跳。
他開始緊張,一種前所未有的,幾乎要讓他窒息的緊張。
這個身份是假的,是係統編織的謊言。
他可以在朝堂上,在朱元璋麵前,憑借冷靜和分析去進行一場豪賭,並且賭贏了。
但這裡不同。
這裡是馬皇後的故居,是朱雄英這個身份的“根”,是真正記憶的禁區。
他對此一無所知。
隻要走錯一步,說錯一句,前麵所有的處心積慮,都會瞬間化為齏粉。
就在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時,腦子裡“嗡”的一聲,被強行灌入某種東西。
那不是清晰的畫麵,也不是連貫的記憶,而是一片混沌的感官洪流。
鼻尖,忽然縈繞起一股極淡的桂花香,像是某種皂角的味道,溫暖而熟悉。
耳邊,一個溫柔到極致的女聲在遙遠的地方輕聲呼喚:“英兒,慢些跑,仔細腳下,彆摔著……”
手中,好像還殘留著某種小巧而堅硬的觸感,帶著木頭特有的溫潤。
朱雄英的意識在一瞬間被抽離,他眼前的世界蒙上一層水汽。
朱元璋佝僂的背影變得模糊,整個坤寧宮的輪廓都在輕微地搖晃。
他失去了對身體的控製權,腳步不受控製地向前邁去。
門口的朱元璋,呼吸猛地一滯。
他親眼看著,那個前一刻還沉靜如水的孫兒,此刻臉上浮現出一種全然的茫然與空洞。
他繞過了自己,腳步有些虛浮,像個被夢境牽引的遊魂,徑直走進那片昏暗。
朱雄英沒有理會那些蓋著白布的高大家具,他的身體帶著他,徑直走向牆角一個毫不起眼的矮櫃。
櫃子上,掛著一把小巧的黃銅鎖。
朱雄英蹲下身,伸出手,指尖卻沒有去碰那把銅鎖,而是在櫃子底部一寸寸地摸索。
他的手指在一個地方停下,憑著一種肌肉記憶,輕輕往裡一按。
“哢噠。”
一聲微弱的機括輕響,一個幾乎與櫃子木紋融為一體的小暗格,應聲彈出。
暗格裡,靜靜地躺著一把同樣小巧的黃銅鑰匙。
朱元璋站在門外,死死地攥住冰冷的門框,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根根凸起,泛出駭人的白色。
隻見朱雄英拿起那把鑰匙,看也不看,極其熟練地插進鎖孔,輕輕一轉。
櫃門開了。
他從裡麵,捧出一個東西。
一個用木頭隨手刻出來的,形態古怪的小馬。
馬腿一長一短,尾巴光禿禿一根,馬臉上甚至沒有眼睛,醜得彆具一格,一看就是出自孩童的笨拙之手。
朱雄英將它捧在手心,空洞的眼神落在上麵,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粗糙的表麵。
他的嘴唇翕動,喉嚨裡發出一個極其含糊的音節。
“馬……”
就是這一個字,讓朱元璋的身體狠狠一晃。
他記得!
他怎麼可能不記得!
那是雄英五歲那年,自己手癢,拿了把小刀教他刻東西玩。
雄英手笨,不小心劃破了指頭,疼得哇哇大哭,把刻一半的木頭扔在地上,喊著再也不玩了。
是妹子把他摟在懷裡,一邊罵自己沒個輕重,一邊哄了半天,最後又親手抓著雄英的手,一刀一刀,才把這個四不像的玩意兒給刻完。
雄英寶貝得不行,誰都不許碰。
可後來不知怎麼弄丟了,為此還哭了一整天,飯都沒吃。
妹子嘴上罵他沒出息,像個女娃,一轉頭,卻悄悄把這東西撿回來,藏在這個隻有他們三個人知道的暗格裡。
當時妹子還笑著對自己說:“等咱大孫長大了,娶媳婦了,再拿出來給他看,讓他媳婦瞧瞧,他小時候有多笨,多能哭鼻子。”
往事如刀,一刀刀割在心上。
朱元璋的眼眶,眼淚流轉。
此刻他已經不是那個洪武大帝,而是那個普通的老人,在自己的大孫子死後,自己的接班人兒子死後,就剩下自己一個人的絕望時刻!
蒼天憐憫,又把那個死去的大孫子給自己送回來!
他看著朱雄英,那個孩子捧著木馬,依舊是一臉的茫然,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又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又動了。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木馬。
然後,他踉踉蹌蹌地穿過外殿,沒有絲毫遲疑地走向內室。
朱元璋立刻跟了上去,腳步放得極輕,生怕呼吸聲重一點,眼前的一切就會化為泡影,煙消雲散。
內室裡,那張巨大的鳳床上,同樣罩著厚厚的白布。
朱雄英走到床邊,脫了鞋,動作有些笨拙地爬了上去。
他沒有躺在寬敞的中間,也沒有睡在外側,而是徑直爬到最裡麵,緊緊挨著牆壁的那個角落。
那是一個極其狹窄的位置,一個成年人躺下都會覺得憋屈。
朱雄英就在那個角落裡蜷縮起來,像一隻終於回到了巢穴的幼獸,側臉貼著冰冷堅硬的牆壁,然後,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一瞬間,整個坤寧宮,安靜到落針可聞。
朱元璋站在床邊,一動不動,如同一尊石像。
他就這麼看著,死死地看著,看著蜷縮在那個角落裡的孫兒。
他的腦海裡,全是十三年前的一幕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