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會給他留個全屍”,傳進朱雄英的耳中。
清晨宮道上的寒風,吹在臉上,讓他每一寸皮膚都繃緊。
前一刻還沉浸在祖孫重逢溫情中的朱元璋,轉眼間,又變回了那個生殺予奪的洪武大帝。
那份溫情是真的,這份殺意,也是真的。
朱雄英的腳步停在原地,臉色在晨光熹微中,一點點變得蒼白。
跟在數步之外的劉諾,眼觀鼻,鼻觀心,連呼吸都放緩了。
他知道,真正的考驗,現在才開始。
陛下這是在考校這位新歸的吳王殿下,看他麵對恩人的生死,是會選擇明哲保身,還是會仗義執言。
這是一個死局。
求情,是為跋扈的武將張目,有乾預朝政之嫌,會觸怒一個最忌諱外戚乾政的帝王。
不求情,則是涼薄無義,連救命恩人都可以舍棄,這樣的人,將來如何能托付江山?
朱元璋見他停下,也轉過身,一雙眼睛平靜地注視著他,沒有任何情緒,隻是在等。
等一個答案。
朱雄英抬起頭,迎上朱元璋的目光。
他沒有立刻說話,而是對著朱元璋,鄭重其事地,深深一躬。
“皇爺爺。”
“孫兒,謝皇爺爺隆恩。”
這一句,讓朱元璋的眉頭輕輕動了一下。
謝恩?
謝什麼恩?
“孫兒流落民間十三年,如孤魂野鬼,是舅姥爺收留了孫兒。”朱雄英聲音透著和他年齡不符的沉穩,
“沒有他,孫兒可能早就餓死、病死在哪個不知名的角落,更等不到與皇爺爺重逢的這一天。”
“所以,舅姥爺不僅是救了孫兒的命,更是保全了皇爺爺您嫡長的血脈,保全了爹爹唯一的根苗。”
他抬起頭,眼睛裡沒有半分退縮。
“您說,會給他留個全屍。這便是天大的恩情。孫兒,代舅姥爺,謝主隆恩。”
他再一次躬身,行一個更大的禮。
朱元璋的眼睛眯起來。
這小子,沒求情,沒辯解,反而在謝恩!
好一招以退為進!
他這是在提醒咱,藍玉殺不得!
殺了他,就是否定了他保全皇室血脈的功勞!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全了君臣之禮,又點明了利害。
劉諾在後麵聽得心頭一跳,暗道一聲“高明”。
這位殿下,果然不是凡俗人物。
朱元璋沉默片刻,忽然冷哼一聲。
“功是功,過是過!”老皇帝的聲音重新變得冷硬,
“他藍玉的功勞,咱記著!但他的過錯,咱也記著!結黨營私,蓄養家奴,出塞北伐,擅殺降卒!哪一條,不夠他死十次的?”
“咱的江山,容不下這種不把國法放在眼裡的驕兵悍將!”
“你不用替他說話,這事,咱心意已決!”
話音落下,一股強大的壓迫感籠罩下來。
宮道兩側的宦官宮女,已經跪伏在地,身體瑟瑟發抖。
朱雄英的臉色更白了,他直起身,看著朱元璋那張的臉,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低下頭。
“孫兒……不敢。”
他的聲音裡,帶著失望。
朱元璋看到他這副樣子,心裡某個地方軟一下,但麵上依舊是鐵板一塊。
他就是要看看,被逼到絕路,這孫子還能怎麼辦。
就在朱元璋以為這件事就此了結,準備轉身繼續走向奉先殿時。
朱雄英忽然又抬起頭。
“皇爺爺。”
“嗯?”
“您……您不讓孫兒為舅姥爺求情。”朱雄英的聲音帶著點委屈的鼻音,“那孫兒,能去跟奶奶告狀嗎?”
“什麼?”朱元璋一時沒反應過來。
“孫兒要去奉先殿,跟奶奶的牌位告狀。”朱雄英的眼睛有點紅,他上前一步,伸手輕輕拉住朱元璋的袖子,動作自然得就像小時候一樣。
“孫兒要告訴她,您欺負人。”
“孫兒要告訴她,當年她最疼的英兒回來了,可救了英兒命的恩人,卻要被您砍了腦袋。”
“孫兒還要告訴她,您答應過她,要好好照顧這個家,可現在,您連家裡的大功臣都要殺。孫兒不明白,這個家,以後誰還敢為您賣命?”
他的話,一句比一句輕,卻一句比一句重。
沒有引經據典,沒有家國大義。
隻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在向最疼愛自己的長輩,告另一個長輩的狀。
朱元璋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低頭,看著自己那身明黃龍袍的袖子,被一隻還帶著少年人清瘦骨感的手,輕輕地,卻又固執地拽著。
他猛地抬起頭,想要發火,想要嗬斥。
“你……你放肆!”
可那兩個字說出口,卻全無帝王的威嚴,反而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