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毓慶宮。
殿內的宮女和太監們齊刷刷跪倒,一個個把腦袋死死抵在冰涼的地磚上,連喘氣都恨不得憋住。
呂氏撐在小葉紫檀木的桌案上,那張平日裡掛著溫婉笑容的臉,此刻血色儘褪,肌肉緊繃得有些扭曲。
回來了。
那個本該爛在泥裡的鬼,那個死了十三年的嫡長孫,竟然真的活生生地回來了!
奉先殿!
朱元璋竟然帶著那個野種去了奉先殿!
那是隻有皇帝和儲君,在祭天祀祖這等國之大典時才能進入的聖地!
他朱元璋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在向滿朝文武,向全天下宣告,他朱家正統的嫡長血脈,回來了?
那她的允炆算什麼?
這十幾年來,允炆抄經習禮,勤學苦讀,侍奉君父,哪一點不是儲君的典範?
好不容易才熬死了朱標,熬到這個皇太孫的位置,難道就要因為一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孤魂野鬼,而前功儘棄,化為泡影?
呂氏的眼中燒著兩團火,火光深處,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懼。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朱元璋對那個早夭的朱雄英,究竟藏著多麼深沉的執念。
那是他一手教養,親授帝王之術,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完美繼承人。
如今,這份執念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帶著一張老朱夢寐以求的臉,重新站在了老皇帝麵前。
她的允炆,拿什麼去爭?
“娘娘,息怒……”
桂嬤嬤躬著身子,手裡端著一碗新沏的安神茶,腳步放得極輕地走到她身邊。
她是呂氏從娘家帶來的老人,是這殿裡唯一一個還敢喘氣的人。
“息怒?”呂氏猛地回頭。
“他都騎到我們母子的頭上拉屎了,你還叫我息怒?”呂氏再也維持不住平日的端莊,
“你沒聽見外麵那些奴才的碎嘴嗎?陛下被那個小畜生幾句話就哄得團團轉!為了一個藍玉,為了一個王簡,他竟敢當麵頂撞陛下!可陛下呢?罰了嗎?沒有!反而把王簡的案子交給他辦!這是何等的榮寵!”
。
“陛下老了!糊塗了!他被那個小雜種的臉給騙了!他眼裡隻剩下他那個死鬼大孫子,哪裡還看得到我們允炆這麼多年的辛苦和孝順!”
桂嬤嬤把頭垂得更低:“娘娘,正因如此,才更不能自亂陣腳。您是東宮主母,未來的國母,越是這個時候,越要穩住。”
呂氏的腳步猛地一頓。
她死死盯著跪在地上的老奴,眼中的瘋狂慢慢冷卻,轉為一片陰寒。
“穩住?”她冷笑一聲,“怎麼穩?眼睜睜看著那個野種,一步步奪走本該屬於允炆的一切?”
桂嬤嬤膝行幾步,湊到她腳邊,聲音壓得更低:
“娘娘,老奴方才去打探了。陛下和那位……從奉先殿出來後,就直接讓那位進了文華殿,說是要讓他熟悉政務……聽候差遣。”
文華殿!
那是太子朱標生前讀書和處理政務的地方!
呂氏的身體控製不住地晃一下,桂嬤嬤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陛下還讓他三日後,在朝會上,親自處置王簡的案子……”
呂氏的呼吸變得急促而粗重。
她明白了,朱元璋這是在為那個野種鋪路,讓他立威,讓他名正言順地踩著彆人的屍骨,走進朝堂。
不行,絕不能讓他如願!
她閉上眼,腦中亂作一團。
朝會……王簡……那個野種……
忽然,她睜開眼,視線在殿內掃一圈,最終落在角落裡那幅巨大的皇輿圖上,一個不起眼的宮殿陰影籠罩的地方。
“允熥呢?”她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這個時辰,他該來請安了。”
桂嬤嬤心頭一跳,慌忙應道:“回娘娘,二殿下許是在書房溫書,忘了時辰。老奴這就去催。”
“不必了。”呂氏站起身,親手整理了一下自己微亂的衣襟,臉上甚至又浮現出那種溫婉的假笑。
“本宮親自去看看。允炆忙於國事,我這個做母親的,總要多關心關心他的弟弟。”
她邁步向外走去。
身後,桂嬤嬤看著她的背影,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忍,但那情緒隻是一閃而過,最終還是化為一聲無聲的歎息,快步跟了上去。
……
朱允熥正坐在自己那間狹小而陰冷的偏殿裡,對著一卷《禮記》發呆。
書上的字,一個都看不進去。
他的耳朵裡,滿是宮人們壓低聲音卻又興奮不已的議論。
“聽說了嗎?吳王殿下回來了!”
“就是那位傳說中的懿文太子嫡長子?”
“可不是嘛!跟太子爺年輕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陛下在坤寧宮守了他一夜呢!”
“我的天,那咱們這位皇太孫……”
大哥……
朱允熥在心裡默念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稱呼。
他當然記得。雖然母親常氏去世時,他才三歲,但那個總是把他舉得高高的,笑聲比太陽還溫暖的兄長,是他童年裡唯一的光。
後來,光熄滅了。
再後來,父親也走了。
這座偌大的皇宮,對他而言,就隻剩下一座華麗的囚籠。
呂氏成了東宮的主母,她的兒子朱允炆成了皇太孫。
而他,朱標的嫡次子,像陰溝裡的影子,成了一個多餘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