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衙,正堂班房。
桌案上的筆洗裡的水麵蕩出一圈圈波紋,越來越急,最後“啪”的一聲,架在上麵的毛筆震落在地,墨汁濺了一桌。
那是腳步聲。
不是一個人,是幾千雙包著鐵皮的軍靴,踩著同一個落點砸在青石板上的動靜。
哢。哢。哢。
班頭的手心全是汗,滑膩得握不住手裡的水火棍,他喊關門,發出的聲音又尖又細:
“關門……快關門!!”
七八個衙役連滾帶爬地撲向大門,七手八腳地去推那兩扇沉重的朱漆木門。
“留縫!留縫!老爺還在外頭!”
師爺跑丟了一隻鞋,官帽歪到了耳朵邊,他不敢完全出去,隻是把半個身子卡在門縫裡,衝著台階上那個穿著緋色官袍的身影嘶吼:
“府尹大人!進屋!快進屋避避!”
吳良仁聽見了。
他想動。
腿肚子卻在轉筋,那是身體本能的抗拒。
膝蓋骨發軟,隻要那口氣一鬆,整個人就能順著台階滾下去。
正前方一百步。
黑色的浪潮停住了。
那一杆黑底紅字的“朱”字大旗被風扯得筆直。
三千名身披重甲的東宮衛率,臉上扣著鐵麵甲,隻露出一雙雙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睛。
沒有喊殺聲。
這種沉默比刀劍出鞘更讓人透不過氣。
跑?
往哪跑?
他是正三品的應天府尹,大明的大臣。
這會兒要是當著滿大街百姓的麵鑽了桌子底,明天都察院那幫瘋狗就能把他撕碎喂豬,連帶著九族都得跟著蒙羞。
吳良仁死命掐了一把大腿外側的軟肉。
“這是天子腳下!是大明的法度之地!”
他扯著嗓子喊,聲音在發顫,但他必須喊。
大明律。
這是他手裡唯一的盾牌,也是他最後的遮羞布。
“本官是朝廷命官,替天子牧守一方!即便是監國,即便是皇長孫,也不能無法無天!”
吳良仁胸口劇烈起伏:“光天化日,殿下帶兵圍攻官署,就不怕史官的筆?就不怕天下人的嘴?”
隻要扣上“規矩”的大帽子,哪怕是皇帝來了,也得掂量掂量。
這就是文官的底氣。
軍陣正前方,一匹通體烏黑的高頭大馬踱步而出。
朱雄英沒戴頭盔。
那張臉太年輕了,白淨得和周圍這群肅殺的甲士格格不入。
他手裡拿著一塊白綢帕子,正低頭擦拭著手裡那個黑乎乎的鐵疙瘩。
吳良仁強擠出一張笑臉,拱手向前走了兩步:
“殿下,這般興師動眾,可是有什麼誤會?若是為了城南那幾個流民……”
“誤會?”
朱雄英手上的動作停。
那眼神裡和平靜,但是要是近看,就能看見他眼神最深處那團火焰,能把天燒出來一個洞。
“抓走八百婦孺,拆了幾十座難民廟,大雪天把人往絕路上逼。”
“你管這叫誤會?”
吳良仁心臟猛地縮緊。
他咬著後槽牙,臉上換了一副痛心疾首的忠臣模樣:
“殿下不知內情啊!那些流民聚集,臟亂不堪,甚至有人舉報私藏兵器!本官是為了京師安危!”
“至於那些婦孺……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那是趙氏炭行的債,本官隻是依律辦事,何錯之有?”
滴水不漏。
這套詞兒他在心裡背了無數遍。
隻要咬死“依法辦事”,這事兒就是鬨到奉天殿,他也是占理的一方。
哢噠。
清脆的金屬撞擊聲打斷吳良仁的辯解。
朱雄英大拇指壓下了手裡那把轉輪手槍的擊錘。
“依律?”
朱雄英策馬向前逼近兩步。
“依哪條律,能把三歲的孩子扔在雪窩子裡凍死?依哪條律,能把良家女子不經審判,直接塞進麻袋送去秦淮河抵債?”
“這……”
吳良仁眼珠子亂轉,額頭上的冷汗順著官帽沿往下滴:
“手下人……手下人辦事粗魯了些,本官回頭自當責罰。但這程序,合規合法。”
他說著,似乎覺得找到了反擊的切入點,腰杆硬了幾分:
“殿下既是監國,更該做守法的表率。今日帶兵圍攻府衙,若是傳到陛下和朝堂諸公耳朵裡……這局麵,怕是殿下也不好收場吧?”
威脅。
拿皇帝壓他,拿百官壓他,拿那一套吃人的規矩壓他。
朱雄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