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開山鎬,鎬尖磨得鋥亮,透著一股子冷硬的寒光。
三千人,站成了幾個方陣。
沒人說話,隻有風吹過衣角的撲啦聲。
幾千雙眼睛,死死盯著那條通往南京城的官道。
他們在等。
礦場管事的躲在工棚裡,透過窗戶縫往外看,腿肚子都在轉筋。
隊伍最前頭,站著馬大叔。
他臉上全是陳年的煤灰,洗都洗不掉。
那雙滿是老繭的手,死死握著鎬把。
他在等皇太孫的主持公道!
等著那個所謂的“公道”。
等著那個所謂的“規矩”。
“馬叔……是不是沒事?”旁邊的後生聲音沙啞,“三妹姐那麼乖,肯定沒事……頂多也就是挨頓罵。”
馬大叔沒說話。
“肯定沒事。”馬大叔念叨著,像是在說服自己,“這是大明朝……不是亂世……”
這時候,遠處的雪地裡,出現一個黑點。
黑點移動得很慢,跌跌撞撞。
是個半大的孩子,渾身是泥,沒穿鞋。
那雙腳凍成了紫茄子色,每跑一步,就在潔白的雪地上留下一個刺眼的血腳印。
馬大叔的心往下一沉。
那是狗兒,大家都認識的小乞丐。
“馬大叔!!”
一聲淒厲的哭嚎。
狗兒腳下一軟,整個人栽進雪窩子裡,連滾帶爬地往前挪。
馬大叔扔鐵鎬,瘋了一樣衝過去,一把將孩子從雪裡薅起來。
“咋樣?是不是有信了?”
馬大叔的手在抖,那雙粗糙的大手在孩子身上亂摸,“是不是要錢贖人?大家夥湊了錢……都在這呢……是不是?”
嘩啦。
周圍幾百號礦工都圍上來。
所有的目光都聚在這個渾身發抖的孩子身上。
那是幾千個家庭最後的希望。
狗兒張著嘴,大口喘著氣,眼淚衝刷著臉上的汙泥,露出慘白的皮肉。
“沒……沒要錢……”
孩子哭得抽抽,“死了……都死了……”
馬大叔愣在那裡,保持著攙扶的姿勢,那張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眼皮在神經質地跳動。
“你說……啥?”
“死了!讓人給殺了!”
狗兒哇的一聲嚎出來:“趙家那個莊子裡的人殺的!衣服都扒光了……掛在樹上……現在屍體正拉在街上遊行呢!”
“他們說三妹姐是賤籍……死了白死……”
“朱五大人把屍首拉回來了……好多血……全是血……”
。。。。。。。。。。。。。。。
馬大叔站起來。
他走到那堆工具旁,彎腰,撿起那把鐵鎬。
這一刻,那個唯唯諾諾、隻會乾活的老實人死。
站起來的,是一個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兄弟們。”
馬大叔轉過身。
那張臉扭曲得不成人形,眼角瞪裂,血淚混著煤灰往下淌,在這張黑臉上衝出兩道慘烈的白痕。
“咱閨女,讓人給宰了。”
“咱送進城的婆娘,讓人當牲口一樣掛樹上了。”
“這就是那個狗日的世道給咱的說法。”
緊接著,是粗重的呼吸聲。
幾千個胸膛在劇烈起伏,那是積壓一輩子的怒火,是被踩進泥裡還要被人碾上一腳後的絕望。
“這日子……不過了!!”
馬大叔嘶吼一聲。
“哪個狗日的殺的,老子就刨了誰的祖墳!!”
“就算他是天王老子,老子也要在他身上戳個窟窿!!”
“進城!!”
“進城!!”
一隻隻黑手舉了起來。
三千把鐵鎬舉了起來。
這群平日裡連頭都不敢抬被人罵一聲都不敢回嘴的流民,此刻徹底瘋了。
他們扔掉了背簍,扔掉了那一文錢的工錢。
他們隻有手裡的鐵鎬。
“走!!”
馬大叔拖著鐵鎬,帶頭衝進風雪裡。
後麵是黑壓壓的一片人潮。
沒有隊形,沒有章法。
隻有一群失去了所有希望的男人,帶著同歸於儘的決絕,在那漫天風雪中,彙聚成一股黑色的洪流。
黑得刺眼。
黑得讓人膽寒。
他們朝著那座繁華的吃人不吐骨頭的南京城,狠狠撞過去。
那裡有皇帝,有百官,有那個所謂的青天大老爺。
但今天,他們不認皇權,不認官府。
他們隻認手裡的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