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觀——!京觀——!”
聲音像是要掀翻這應天府的穹頂。
“看我大明——旗幟揚!!!”
幾萬人齊聲嘶吼,聲浪撞在朱紅色的宮牆上。
就在這聲浪達到頂峰的時候。
吱嘎——
一聲令人牙酸的摩擦聲突兀地響起。
午門那兩扇沉重無比的中門,再次緩緩向兩側打開。
馮勝手裡的銅棍僵在半空。
藍玉那張狂笑到扭曲的臉凝固住,眼珠子死死凸出,盯著那道越來越大的門縫。
張屠戶舉著豁口的殺豬刀,忘了放下。
哢嚓。哢嚓。
那是鐵靴踩在石板上的聲音。
陰影散去。
陽光透過雲層裂縫,直直打在門口那人的身上。
沒有明黃龍袍。
沒有金冠玉帶。
走出來的是個駝背的老頭。
老頭身上套著一件黑鐵紮甲。
甲片早就沒了光澤,黑沉沉的,上麵坑坑窪窪全是刀砍斧鑿留下的深痕。
胸口的護心鏡缺了一角,像是被什麼重兵器硬生生砸斷的。
甲葉連接處的牛皮繩已經發黑,那不是臟,是滲進去幾十年的血,洗不掉,煮不爛。
他就這麼提著一把生滿紅鏽的舊戰刀,另一隻手拎著馬鞭,晃晃悠悠走了出來。
那是大明的開國皇帝。
也是那個從淮西乞丐堆裡爬出來,一路殺到金陵城的朱重八。
馮勝膝蓋一軟,六十斤的熟銅棍脫手落地。
老將直挺挺跪下去。
“上……上位!”
這聲呼喊帶著哭腔。
朱元璋沒理會。
他站定,伸手扶了扶歪斜的頭盔。
那頭盔上的紅纓子早禿了,隻剩下光禿禿的鐵頂,在寒風裡顯得有些寒磣。
他眯著那雙布滿老年斑的細長眼睛,掃視全場。
視線掃過那些瑟瑟發抖的文官時,沒人敢抬頭,全把腦袋縮進褲襠裡。
視線掃過那些舉著鋤頭菜刀的百姓時,他咧嘴笑起來。
“唱啊。”
朱元璋把馬鞭在掌心裡拍了拍。
“咋停了?剛才唱的真好?怪好聽。咱在屋裡剛聽出點味兒。”
藍玉連滾帶爬地衝過去。
他不顧地上的泥水,撲到朱元璋腳邊,雙手死死抱住那條全是甲片的小腿。
“上位啊!!”
藍玉嚎啕大哭,“俺們想您這身行頭啊!俺們做夢都想再看您穿這一身啊!”
“滾蛋。”
朱元璋抬腿一腳把藍玉踹開,正好踹在藍玉屁股上。
“多大歲數的人了,還在那淌貓尿。咱還沒死呢,不用你現在嚎喪。”
罵完,朱元璋不再看那些錦衣衛,也不看那些勳貴。
他徑直走向最外圍。
走向那個斷了一條腿拄著拐杖在風中搖搖欲墜的老兵。
錦衣衛下意識想攔,被朱元璋反手一鞭子抽在臉上。
啪!
“瞎了你的狗眼!滾開!這是咱的百姓,他們還能害了咱不成?”
朱元璋推開錦衣衛,大步走到那斷腿老兵麵前。
老兵渾身僵硬,獨眼裡全是驚恐。
他這輩子見過最大的官就是縣太爺,此刻這天底下的至尊就站在他鼻子底下。
“你是……張九九?”
朱元璋突然開口。
老兵抬頭,嘴唇哆嗦,半天發不出聲音。
“不認得咱了?”
朱元璋指了指老兵那空蕩蕩的褲管:
“洪武三年,北伐,潼關底下。那天晚上大雪封山,咱們一個鍋裡攪馬肉湯喝。你這條腿,是讓韃子百戶用狼牙棒砸爛的。當時軍醫不夠,是咱讓人把你背下來,還是咱親自給你按的止血布。”
朱元璋伸手,在那老兵乾癟的肩膀上拍了拍。
“咱沒記錯吧?”
噗通。
老兵扔了拐杖,僅剩的那條腿彎下去。
“皇……皇爺……”
老兵瘋狂地磕頭,一下比一下重,直到額頭被冰碴子劃得血肉模糊。
記得。
皇爺記得!
他就是個倒夜香的廢人,連自家婆娘都嫌棄的累贅。
可這個坐擁萬裡的皇帝,記得他這條腿斷在哪兒,記得他叫張九九!
“萬歲……皇爺萬歲啊!!”
老兵哭得撕心裂肺。
周圍那些賣菜的、扛包的、做苦力的,一個個全跪下。
這場麵比剛才錦衣衛拔刀還要震撼一百倍。
“起來。”